對於秦剛早已簡在帝心的事情,李清臣在開封府炭薪案匆忙結束後就已有耳聞。


    這也是他起初看到楊畏將秦剛之名次刻意壓低之後,並沒有作出什麽反應的主要原因。


    而眼下的名單,也讓他內心的某些判斷更加確定了而已。


    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什麽,隻是一麵叫人去禮部偏殿,將等待結果的考生宣進集英殿中謝恩宣名,一麵叫來官吏趕緊抄錄皇榜,並將於東華門外張榜宣示。


    在秦剛與趙期、岑穰的閑聊中,大家都十分興奮地提到了“東華門唱名”之事,這被大宋士子、乃至於朝廷諸臣均視為讀書人一生中最為高光榮耀的時刻。


    因為“東華門唱名”的本義,是出自於宋太宗雍熙二年首次通過殿試選拔出二十五位進士之後,為體現聖恩重視,太宗皇帝對此二十五人一一唿之,並麵賜及第。


    之後,隨著每次進士錄取人數的不斷增加,則改為皇帝隻象征性地宣讀第一等的五人姓名,餘者將會通過禮部官員在皇城外張榜代傳。


    隻因東華門麵臨著京城最繁華的東城區,是皇城消息傳曉天下的源頭,便才有了“東華門唱名”之一說。


    而今晚,將不知這殿中的哪五人,能得到皇帝的親口傳唱。


    考生按照原先考試的順序依次進殿,自然那些省試成績優秀者也會站得更加靠前一些。


    就在眾人進殿之際,趙煦突然將李清臣喚至身邊低語了一句,李清臣先是驚訝地張了張嘴,然後很快就躬身輕語:“老臣遵旨。”


    待得眾考生都進殿站定,李清臣則帶領眾人先行拜謝聖恩,然後氣定神閑地宣布:“聖天子親政首年,得諸位英才,以應這集英盛名。今日殿試宣名,一甲二十名拜謝聖恩。”


    此話剛落,立刻在殿中引起了一絲小小的躁動,又旋即便安靜了下來,雖說以往天子禦口隻會宣名前五名,可這也並沒有什麽條陳故例,今天的天子想要多宣讀十五人,那便是這十五人遇上的造化,此時隻願這樣造化能夠落到自己的身上才好。


    宋時的宣讀不會像後世那樣玩懸念,倒過來從末尾起念,以把最關心的第一名放在最後宣布。而是規規矩矩地正向順序,也就是先從狀元開始宣讀。


    趙煦看向案頭確定後的名單,先是叫出了狀元畢漸的姓名。


    畢漸在人群中初聞自己姓名,如夢似幻,稍愣之後,慌忙出列站在中間。


    立刻便有禮部官員上前走到他的身邊,手拿名單,向他詢問本人籍貫與父祖的姓名,確認無誤後,方才引至殿前皇帝禦座前方。這時,還會有皇帝的內侍拿著同樣的名單,再一次詢問他的籍貫與父祖姓名。如此兩次核實,是謹防有同名同姓之人錯領。


    因為這樣的事情是真的發生過。


    宋真宗的天禧三年殿試,有兩個叫王言的中了進士,一個二甲、一個五甲。但在宣名時,中五甲的衢州王言卻率先應答,等睦州王言也出列應答時,再去查問兩人籍貫,這才發現重名了。而這二甲賜的是進士出身,五甲卻是同進士出身,其間差別非常之大。但是這個時候衢州的王言卻說,懇請陛下念我已領旨謝恩,不好將這錯賜的進士出身再收迴吧?


    真宗無奈,最後也隻能將二人都賜為進士出身了。


    不過在之後的殿前宣名前,都增加了兩次確認籍貫和父祖姓名的重要流程。


    畢漸為荊州潛江人,其少年聰慧,力學不輟。其家鄉在熙豐年間,多受新法施行之利,農商開發皆是興旺。但隨元佑更化開始,諸多良政受黨爭影響,矛盾深化,積弊日顯。


    畢漸在省試中的排名就在前十,而今日殿試,對於這個考題可謂是感同身受,其破題承意,少了一些阿諛奉承之詞,卻多了不少務實除弊之見解。


    所以他在楊畏的眼中,名次落在了第四,但是卻迅速抓住了趙煦的眼光,直接擢為第一名的狀元。因為隻有像畢漸這樣的筆下有策、胸中有誌者,方可成為變法落實的急先鋒。


    其後便是兩名榜眼趙諗與岑穰。


    兩人上前之時,也是恍恍然不知所措,尤其是那趙諗,其父本為渝州蠻部人,歸順朝廷後被賜趙姓,並讓其子潛心讀書,不想今日居然一朝得中榜眼。他在上前拜謝時的整個身子都在不住地打抖。


    再下來,是第四名的趙暘及第五名的趙期。


    這次雖然並不沒有太計較進士榜中的南北人之區分,但是南人的優勢的確是太過於明顯。這狀元畢漸是荊州的,一個榜眼趙諗是渝州的,另一個榜眼岑穰是撫州的,再加上第四名趙暘是杭州的,若不是趙煦簡拔提升的西京洛陽人趙期的話,這一等進士裏,北人就要全軍覆沒了。


    第一等中,每人被宣完名之後,一旁會有內侍送上皇帝親賜的食物,退到一旁後還會有人立即給他們量身以備製袍。同時,內侍也會悄悄提醒他們,如果想向皇上進獻謝恩詩的話,一旁還會有筆墨,這些都是第一等進士才有的榮耀。


    原本殿試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了,但是前麵李清臣講了,今天的天子興致很高,還會親口對第二等、同樣是一甲的十五名進士進行宣名。


    雖然這十五人的流程會簡單許多,不會再有賜食、量衣與獻詩,但每一個被宣到名字的考生都是激動異常。


    一直到了最後,立於人群裏的秦剛快有點昏昏欲睡的感覺,正想著這裏的流程結束之後,還是盡快趕迴去補一覺再說,就聽著禦座上的天子清晰地宣讀出聲:


    “士子秦剛,禦試第二十名,賜進士及第。”


    是嗎?第二十名是自己麽?剛才還在暗自笑話那些被唱名的考生會那般地失態,怎麽一眨眼的功夫就輪到了自己身上。


    秦剛木木地走出人群,這才清晰地感受到環境對於個人感受的巨大影響。


    按流程核對完籍貫與父祖姓名之後,被引導著走在這高大的宮殿之中,感受著兩排及身後投來的複雜眼神,再看向慢慢走近的高大禦座上的皇帝,秦剛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情也變得有點惶恐了起來。


    再核對,再謝恩,再引至一旁。


    本科殿試至此結束,共五百一十四名士子參加,取進士五百一十三名。


    這難得的一個缺數,並非是朝廷有意的黜落,而是那個主動作死的白卷英雄尹焞。


    而這也是本科考試的一個異數,所有的一切,並未隨著殿試結果的正式發榜而結束,反而會是一場政治風暴的開始。


    在集英殿上,天子金口對於二十人的唱名,並未引起在場考生什麽特別的感覺:畢竟大家彼此之間並不怎麽熟悉,又礙於殿上的嚴肅氣氛,沒法進行交流。


    而在大家從東華門走出之後,再聚在之前張榜公示出來的全部結果時,越來越多的考生便慢慢看出了門道:讚成新黨的考生都在了前三甲,而支持舊黨立場的考生,竟然全部留下了後兩甲。


    不滿的情緒開始在一些人的眼睛裏點燃,雖然並非能表現出什麽具體的行為,但是忿恨的種子已經從此撒下,隻是相對懦弱的他們,暫時還不敢表達什麽。


    第二天,敢說話的人開口了。


    開口的是政事堂裏已經沉默多時的門下侍郎蘇轍。


    他在胞兄蘇軾選擇離京外放的時候,堅守在了這裏,等的就是在今天這個他認為朝廷存亡之秋的關鍵時刻。


    他一口氣上了兩道奏章。都有點長,更重要的是,言辭竟然表達得非常地彪悍。


    簡單歸納一下大意,第一份奏章主要是來批評趙煦授意下的這次殿試考題是相當不妥當的。在蘇轍的筆下,宋神宗在位期間,就像漢武帝那樣,對外征伐、對內折騰,弄得四方樹敵、民不聊生。幸好陛下在登基後的元佑年間進行了補救,這樣子才是應該的、正確的。就像是漢武帝的兒子漢昭帝在上位之後廢苛政、安天下一般。所以這元佑年間的事情沒有錯的、沒有必要進行修正。


    或許是擔心第一份的奏章裏的語氣過於強硬,蘇轍又上的第二份奏章裏,則是稍稍緩和了一點語氣,他指出:即使陛下您想改變一些國政方向,那也不應該把想法出在殿試的考場上,而是應該把問題交給我們這些執政們,包括可以拿到朝堂之上進行充分的討論,這樣才是正確的決策方法啊。


    蘇轍最頭痛的就是李清臣這次悄聲無息玩的這一出,他深信,這恰恰說明新黨在朝堂上的力量還不強大,舊黨的勢力猶存,對於任何意圖改變國政方向的企圖,還是應該能實現有效的扼製。


    最重要的是,他對自己的辯論能力依舊擁有著絕對的信心,新黨那頭,即使是章扒皮親自出場,他也完全不會怯場。


    趙煦看了這兩份奏章便笑了,他提筆在第二份奏章上批示:明日大朝會,堂議!


    這是趙煦親政以來難得的大朝會,這更是皇上難得地正麵麵對執政大臣的質疑與勸諫,在群臣的眾視睽睽之下,蘇轍邁著必勝的步伐行至殿堂正中,行禮、深唿吸、聚中氣,方道:


    “老臣有本啟奏!”


    “你的本子朕看過了。”趙煦卻罕見地出言打斷了蘇轍的發言,竟率先質問道:“你為何將先帝比作漢武帝?”


    嗯?不對,這不是讓自己辯論的腳本,這是對自己問罪的腳本!


    蘇轍的額頭開始冒汗,趕緊補救道:“臣是如此作了比方,因為漢武帝是個明君……”


    “錯!你的本子裏在批評漢武帝窮兵黷武、還下過罪己詔!這也算是你說的明君嗎?”


    多年的朝堂鬥爭經驗讓蘇轍迅速明白,這件事完了!


    現在的這個形勢,就相當於後世我們在討論一家企業的管理模式是否科學的問題,你在之前的準備中,把這個模式包含的要點、步驟、細節都爛熟於胸,又套上了若幹個管理大師的成熟理論,結合自己認為雄辯天下的口才,正準備登台開戰之時。


    卻沒想到對方突然提出一個質疑:你怎麽找了一家有漢奸嫌疑的公司來討論?


    好了,這件事情就轉向了,我們必須要討論一下使用漢奸公司的錯誤問題該如何檢討。


    盡管你內心認為,我隻是隨便舉了這家公司來作為例子,既然這個例子不太妥,那我們完全可以撇開這公司,換一個例子繼續討論我們的管理模式啊!畢竟這家公司的具體情況並不重要啊!


    當然,你如果隻是想想也就算了,如果真的說出來的話……


    等等,什麽?你說這家公司的漢奸行徑不重要?你認為愛國在經營管理中不重要?


    ……


    一千多年前的蘇轍早就有了極其敏銳的政治意識,盡管他心裏明白,將宋神宗比作漢武帝隻是一個並不起眼的辯論小技巧,但在這裏卻已經成為了最最關鍵的重大失誤,接下去的任何辯解,都會成為將自己繼續拖入泥淖深處的掙紮,所以他無比清醒地表現出了他最冷靜、最縝密的個人特質:


    緊閉雙唇,什麽也不再說,彎著腰慢慢地從殿前向後退去。


    這個動作在朝堂之上有一個特定的名稱,叫作“下殿待罪”,是蘇轍向朝堂上所有的官員表明:我認輸了!我舉白旗投降了!


    趙煦是個狠人,他一上來,直接抓住了蘇轍在忠君問題上的破綻。直接質問,你把漢武帝定義為暴君、有過錯的罪人,然後再來比作先帝,你居心何在?


    千百年來,這都是屢試不爽的辯論殺器。到了後世就叫做:政治正確。


    蘇轍破不了這個題,他就隻能退下去任其宰割。在退至出來的原位置時,他的內心想到了胞兄蘇軾,當初他還嘲笑自己兄長的懦弱,可在這裏,他卻無法判斷自己的下場會是怎樣!


    當然,蘇轍之前的判斷還是有一點正確的,在這個朝堂上,他還是有援軍的。


    仍然暫居右相位置的範純仁站了出來:“啟稟陛下,漢武帝畢竟雄才大略,史無貶辭。盡管略有瑕疵,蘇轍他拿來比作先帝,也無誹謗之意。老臣懇請陛下原諒他的妄言之錯。”


    “你也知道他妄言?這人們常把秦皇漢武並稱,這秦皇就是史論定下的暴君,他一個執政大臣能不知道嗎?”


    “老臣以為,引史相比,當是就事論事,並非涉及對於當事人的評價。”範純仁還是穩穩當當地一字一句說著,他的策略是不進攻,不引起皇帝的反感,隻求力保蘇轍的無罪。所以他一個字也不涉及對於蘇轍觀點的辯護。


    “範卿說得也有些道理。”趙煦也看出了範純仁的用意,語氣立刻緩了下來。反正他本來的目的就是要讓蘇轍這個不識相的老頭閉嘴,現在目的已經達到,那就這樣吧。


    下朝之後,心灰意冷的蘇轍非常識趣地立即上了告罪的辭職信,要求外放。


    在趙煦這裏,竟然連假意挽留的樣子都不做了,直接批複同意,外放知汝州,可見對他的厭惡程度。


    四月初一,朝廷發布詔令,正式改元紹聖。


    因此,元佑九年正式結束,代之的便是紹聖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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