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剛一直想的可能是,郭小娘大約會隨王夫人一起到廟裏進香,無論是乘坐轎輿,還是步行進廟,大約總是能夠在那側門處的柳樹下見到,然後大約便是可以得以說幾句話的功夫。


    但是萬萬沒有想過她的膽子居然會如此之大,竟然獨自一人,女扮男裝前來赴約,所以,他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竟然便呆在了那裏,半句話後就說不出來了。


    “十八叔,他是誰啊?”還是李清照打斷了這個短暫的尷尬。


    當然,隨即又產生了新的尷尬。


    “哦,哦,我來介紹一下。”秦剛趕緊掩飾起自己的慌張,隻能先指著李清照說道:“這是清娘,是我李師叔的女兒。呃,這位郭兄弟,郭,郭小……亮,是與我一同從高郵出來,來京城考試的同學。”


    郭小娘之前也沒注意到有李清照的存在,當然也有點意外,但一個小丫頭顯然也沒讓她有太多慌亂,而是很淡定地拱了拱手說:“在下高郵士子郭小亮,見過清娘。”


    李清照人小鬼大,原先眼睛一瞟,就已經大致看出這位瘦小的書生不像一名男子,此時聽到對方聲音後,再看看秦剛竟有點發紅的臉,竟然很快就明白了是個什麽情況。


    “亮哥?嘿嘿,亮哥是吧?亮哥好!”李清照歪著頭,卻繞著郭小娘走了一圈,然後便轉過頭來對著秦剛說,“我說呢,今天的徐之哥有點心不在焉的,原來是在等亮哥啊!”


    “你,你,怎麽剛才還叫我十八叔呢,現在怎麽又改了?”


    “沒事,你放心,我懂規矩的。”李清照把剛買到手的青銅酒樽塞入秦剛手中說,“你先幫我拿著,這樣啊,我今天就再買二十貫錢的東西,你身上有二十貫吧?”


    “二十貫是有的。”秦剛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


    李清照笑嘻嘻伸手出來說:“那就給我二十貫錢,我就在這裏慢慢挑東西。你們的事,我不管。今天的事、今天的人,我什麽也沒看到,也沒見過,誰問我,我都說不知道。怎麽樣?”


    秦剛當下也不扭捏了,幹淨利落地掏出隨身帶的銀票,數了兩張給她,說道:“第一,守承諾,迴去不許亂說;第二,守規矩,就在這一塊轉,結束了在這裏等我,不許亂跑。”


    “沒問題!”李清照一把接過銀票,立即揣進懷裏,笑嘻嘻地擺手道,“哥哥姐姐再見,暫時不必管我。”


    此時的一句“哥哥姐姐”硬是把男裝的郭小娘說得滿臉通紅。


    秦剛則裝作沒聽到,對郭小娘說:“咱們那邊走吧。”


    “我聽這個清娘叫你徐之?”郭小娘輕聲問道。


    “哦,這是我拜師之後,老師給我起的表字。”秦剛隨口解釋了一下,隨即關心起了她,“你這身打扮出來,你嬸娘可知曉?可放心嗎?”


    “嬸娘給我派了輛馬車,隻是到了陳州門大街那邊,人太多了過不來,我便讓趕車的下人在那裏等我。就走這邊一點點的路。”


    如果隻說科學知識,包括社會人文領域,秦剛都可以憑借千年之後的知識儲備與眼界,不怵於與當世任何人的交往,哪怕對方是宰執、甚至皇上。


    但他依然還是有短板,就是對於與女孩子的交往。


    穿越前的秦剛,這方麵所有的知識,無非來自於小說與影視劇,而在實踐方麵,始終都是母胎單身,從未真刀實槍地與女孩子交往過。


    更不要說此時他需要麵對的,是生活在大宋時代的女子。


    當然,郭小娘卻是這時非常特別的存在:


    首先她非常漂亮,更不用說還是秦剛在少年時代就曾暗戀過的對象。用後世的話說,這大約能算得上是夢中情人,此時的約會也能說是終能得償所願。


    包括在此時,帶著郭小娘在廟會的各個攤前轉悠的秦剛,第一次真實地體驗到內心的那種無法抑製住的歡喜與興奮的感覺。


    “應該就是所謂的荷爾蒙吧!”秦剛的心底突然閃過了這麽一句話,他又認真地瞥了一眼此時正著男裝的郭小娘。


    這就是她更加吸引他的第二個重要原因了:


    相對於這一時代的其他女子,郭小娘顯然非常大膽、甚至與這個時代有些叛逆。無論是在高郵城東三裏亭的那次相見,還是如今執著跟到京城來,更如今天這樣地喬妝後出來與他約會,私毫沒有這個時代女子的扭捏與保守。


    秦剛對於自己來到大宋後的愛情對象雖然並沒有清晰明確的期望,但卻可以先肯定不應該是那種媒妁之言下的相夫教子型,雖說可以體會到屬於這個時代的女子的溫順與柔情,但是他更希望兩人感情的交流,應該是一種共鳴,而不是任何一人單方麵的依附。


    因為記掛著不能讓此時的李清照跑出他的視野範圍,兩人便一直在東嶽廟西側這一片區域裏閑逛。但是,看得出,彼此都並不在意看的是什麽,而是可以與對方一起在看。


    “或許,這就是愛情的感覺吧!”秦剛這麽在內心裏對自己說。


    “我聽嬸娘說了你在開封府打官司的事情,那時你為何不來找我?我可以去求我伯父幫忙的。”郭小娘的言語中有點小埋怨。


    “其實也沒什麽。主要是開始一點準備也沒有,就被帶進去了,那時候想找人也送不出話啊!”秦剛說的也是實情。其實還有一點他並沒有挑破,這次官司的背後就是新黨人士的強力推動,郭知章也在新黨陣營,就連李清臣在當時也隻選擇觀望,真要是找了她,估計也無甚大用。


    “說到底,還是不該去做生意。”郭小娘認為這是問題的關鍵,“我聽嬸娘說過你送來的銀霜炭,的確是個稀罕東西,但就是因為稀罕,才會被人惦記,才會有人想害你。你如今還是萬事須以考試為重。如果是關於用錢有困難的話,我可以來幫你想辦法。”


    秦剛心頭一暖,趕緊說:“也並不是因為缺錢。再說了,我哪裏可以去用你的錢。當真是窮書生需要富家千金資助……”


    說到這裏,突然發現郭小娘的臉頰又紅了,才發覺自己是帶著後世的聊天習慣,這些話在當下說得有點過頭了,才趕緊止住,訕訕地說道:“我的意思是家裏也能提供我在京城考試的用度費用,銀霜炭隻不過正常的生意在做著,更何況,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問題了。”


    “我讓嬸娘向伯父提過你,說是可以讓你選個時間過來拜訪一下。伯父這次迴京任的是工部侍郎,很得如今的官家器重。你如果能夠見見他,一定對你的以後很有幫助。”郭小娘低頭說著這些話,想必心裏也會知道讓秦剛上門拜訪會意味著什麽。


    秦剛點點頭,郭知章的情況,他之前通過李禠也簡單打聽過:為官清廉、做人正直。在司馬光執政期間,雖然沒有李清臣那樣大張旗鼓地維護新法,同樣也是堅持上奏“請複元豐役法”,並堅決反對結黨營私,以至於之後同樣被外貶虔州。所以,此番趙煦親政要恢複新法,把他調迴中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秦剛應允了等過了元宵就會去郭府向郭侍郎遞送拜帖,至少他還是非常認可郭知章的胸襟與做事原則的。


    東嶽廟門前的攤頭五花八門,各種民間的手工小玩意就不須多說了,在眾多的東西中,秦剛居然還看到了一樣讓他極其震驚的東西——爆米花。


    宋朝詩人範成大就曾在他的《石湖集》中曾提到上元節吳中各地爆穀的風俗,並解釋說:“炒糯穀以卜,穀名勃婁,北人號糯米花。”又在《吳郡誌·風俗》中記載:“上元,……爆糯穀於釜中,名孛婁,亦曰米花。每人自爆,以卜一年之休咎。”


    當然,這時的爆米花爆的是糯米。此時,玉米還在遙遠的大洋彼端,並未傳入中國。而老百姓也在日常生活中,發現利用鐵釜加熱,高溫改變穀米內外的壓強,從而讓穀米實現膨化的方法。


    於是每逢年節,總是少不了爆米花攤的身影。


    “要不要吃這個?”秦剛指著爆米花的攤子問。


    不成想,郭小娘再次羞紅了臉,轉了過去,既沒有點頭說要,也沒有搖頭說不要,關鍵人還沒有走開。


    真是奇怪,秦剛咕噥著想想,還是向攤主買了兩份,他自己倒也好奇,想嚐嚐這大宋朝的爆米花是個什麽樣的滋味。


    在付錢後等待的過程中,聽著一旁其他客人的議論,他才明白郭小娘害羞的原因了:原來在新年裏的爆米花,對於未嫁的姑娘來說,則有著特殊的意義,許多待嫁的姑娘往往會以米花自爆後的形狀,來問卜自己的終身大事。


    “拿著,亮哥。”秦剛把一包新鮮的爆米花遞給她,以提醒她現在的身份可是一個男子,犯不著為這件事情而害羞。


    郭小娘這才接過去,當然也被手裏的這包香氣四溢的吃食所吸引,小心地從袋中捏起一點塞入口中品嚐起來。


    而秦剛則管不了這許多,大把大把地塞入口中,嚼得咯嘣咯嘣響,並且還對郭小娘說:“郭賢弟,這爆米花一定要這樣子吃,才會覺得香。不要像個女孩子嘛!來!”


    在秦剛的鼓勵下,郭小娘也學著他的樣子,抓了不少,再塞了一大口並嚼起來,頓時覺得味道果然是與小口細嚼完全不一樣。


    米花膨鬆之後,如果隻是一點點地進入口中,便會迅速軟化,隻是便於消化罷了。隻有這種大口塞入後,才會保留絕大多數的鬆脆口感,兩人吃得甚為開心。


    還有幾處首飾攤,其實能夠擺在小攤上所賣的,肯定不會是什麽貴重的首飾,大多都是一些用竹木削磨,再塗以彩漆彩線,做工甚為精致的一些小手工藝品,造型倒是比較別致,自是讓郭小娘這樣的小姑娘看得兩眼發直,愛不釋手。


    “咳!咳!我說郭賢弟啊,是不是覺得這些東西令妹是很喜歡啊?”秦剛便開始提醒她不要太失態。


    “哦,是的是的,我想這麽漂亮的小玩藝兒,她看到了一定會喜歡。”郭小娘這才察覺。


    “是啊!”攤主趕緊接上話,“我這裏的東西,都是小娘子們最喜歡的,兩位小官人,你們隻要隨便選幾枝迴去,都一定是極受歡迎的。”


    “那好,你這是怎麽算錢的?”


    “這樣的都是五文錢一枝,這些稍微複雜一點的,是九文錢一枝。”


    於是,但凡是郭小娘拿過捏在手裏時間稍微久的一點,都被秦剛全部買下,好好地打了一個包裹,可把賣東西的攤主都樂壞了。


    付完賬,秦剛又習慣性地朝著西麵古董區那邊的方麵看了看。


    “你很關心這個小師妹哦!”郭小娘手裏提了剛買的手工首飾,看了看他的眼神說。


    “哪是什麽小師妹。她父親恰巧是我老師的師弟而已。今天我們也是在廟會上偶遇,方才被舞龍隊衝散,我得負責看好她,最後把她送迴家。”秦剛趕緊先解釋了一句,接著又看著郭小娘的樣子,突然大著膽子問了一句:“怎麽?你不高興了。”


    “哪裏有不高興?我怎麽會不高興?”郭小娘有點被看破心思,立刻矢口否認。


    此時,兩人由於在一起又多了不少相處的時間,說了不少的話語,彼此也多熟悉了幾分。秦剛便笑吟吟地看著她,也不繼續說下去。


    郭小娘咬了咬嘴唇,卻轉開了話題:“你說他父親是你老師的師弟,也是蘇學士的弟子。現在蘇學士都已經被外放去了定州。我隻是覺得,你雖拜了秦學士為老師,但是這些人都被稱之為蜀黨一派,如今時局又很是不明,能少往來就少往來吧!”


    秦剛聽了默然不語。


    當然,他十分清楚,郭小娘此時所說這些話並無什麽不對,甚至還是站在了他的立場上為他在考慮,希望他能夠避開眼前的政治風波,至少也要選擇“明哲保身”的策略。


    隻是,他卻知道郭小娘很難理解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他不能告訴對方,自己來自於一千年後的現代中國,他明白並知道眼下時局中這種新舊黨對立、黨同伐異的荒唐之處;


    他不能告訴對方,蘇軾、秦觀、黃庭堅等等的這些人,承載了中國數千年的文化風流的精神象征,是任何一個有緣與他們相見的士子都不可錯過的相處際遇;


    他更不能告訴對方,如若在眼下的時期不去努力地做些什麽,去改變一些重要的關節點,華夏文化與中原文明將在可見的十幾年間遭遇到近似於毀滅性的打擊……


    當然,他也不能告訴對方,自己來到這個時代後,個人命運及機遇,已經開始與秦觀之間產生了無法分割的濃重情感。就在此時,老師的文風、老師的思想、甚至老師的抱負與憂思,似乎都已經成為了在這個世界上秦剛所必須去繼承、實現及踐想的責任了。


    而且,他同樣不能告訴對方,此時正在古董攤那邊,手握二十貫銀票與各位攤主鬥智鬥勇的那個小丫頭,今後將會是中國曆史上女性文學家的第一人、以一已之力足可傲視整個唐宋文學的女文豪!


    哎!不對,好像那邊,女文豪似乎惹出了一些麻煩。


    秦剛匆忙帶著郭小娘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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