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眼看著就到了。


    這不僅是秦剛在這個時空裏過的第一個新年,也是他孤身一人前往京城所過的第一個新年。


    好在現在他還不算是太孤單,麥秸巷的宅子裏多了高郵來的胡衍,還有如今整天廝混在這裏的秦湛。而且他也帶了秦觀的話過來,讓秦剛胡衍二人,除夕夜去他家裏一起過年。


    當然,自己宅中過年的各種準備還是要做的。


    一般的事情,胡衍帶著黃小個就可以忙了,而一旦涉及到京城裏的習俗,隻需要去問劉三與李嬸就可以。


    前些日子,在寫信告訴了郭小娘他準備要拜秦觀為師的消息後,郭小娘的迴信卻叫他慎重考慮考慮,說的自然是如今朝中新舊黨對立之事。其伯父郭知章也算是新黨一員,想必她在郭府,自然也是風聞不少。


    隻是,秦剛很是不悅這些說法,看著便心裏有些厭煩,沒有迴信。


    臘月二十九,除夕的前一天,劉惟簡派來了一個人過來問好。


    秦剛把人請進來時,初看還有點意外,他本來以為,劉惟簡派的應該是名小宦官,可是一見之下,卻發現此人身材高大魁梧、麵色粗獷,麵有長須,像似一名軍士。


    正疑惑著,忽聽此人躬身開口:“奉劉都知之命,前來探望秦宣義。”


    原本聽著還好,但恰是因為與其長相對比,才覺得他的聲音還是偏細了。


    秦剛不露聲色地笑道:“原來是劉大官派來的貴客,快快請坐。”


    在宋代,宦官的地位雖然不高,但待遇卻與普通官員相差不大,皇帝對他們也會以“卿”唿之,他們對皇帝也可以“臣”自稱,對於劉惟簡這樣的高級宦官會以“大官”尊稱。


    “秦宣義折煞小的了,貴客哪裏敢當,還是直接喚小的名字童貫便是了!”


    童貫!眼前的此人居然不僅僅是一名宦官,而且還是可以排入整個中國曆史前十位的知名大宦官。


    童貫長胡須,是因為他淨身入宮的時間很晚——據說他淨身時已經二十歲了,臉上的胡須已經長出。同時看其身形特征,肯定屬於那種天生雄性激素偏高的人,估計要是不淨身的話,必是毛發甚偉之徒。


    秦剛按捺住心下的吃驚,但也旋即想到:童貫的發跡還須等到宋徽宗趙佶繼位後,而此時,趙煦也才剛剛親政,所以前幾日遇到了之後的高太尉高俅,此時還隻是高二或者說是高球,今天麵前的這位,目前也不過是宮裏一位尚不起眼的小黃門。


    不過,有著先見之明的他對其的態度卻是非常地熱情:“秦剛不過是個選人之官,目前還在讀書應試,卻在這等寒天,勞動閣長走一趟,十分過意不去啊。”


    確定了對方是宦官後,秦剛便以對中等宦官的尊稱“閣長”來稱唿,著實是很給童貫的麵子。


    童貫自入宮以來,先拜在神宗時代曾領兵拓邊、屢立戰功的大宦官李憲門下,怎奈高太後執政後,李憲就被人彈劾貶去了地方,去年死在了陳州,累及默默無名的童貫隻得在宮中夾起尾巴做人。


    但童貫終是個心思極巧之徒,非常善於對上司察顏觀色。如今看到劉惟簡開始受到皇帝重用,便總是想方設法在其身邊努力表現,這次的差使便是他有心領到的。


    秦剛雖然不知道這背後的道道,但是對於這樣一個日後鼎鼎大名的奸雄式的人物,足夠的重視總是非常重要的。因為,這樣的人,無論他作為你的幫手還是對手,都是一種不可忽視的存在。至少,秦剛得要確認這廝在接下來的每一個重要時刻時正在做什麽。


    童貫同樣非常重視這一次的事情。


    表麵上看,不過是幫副都知給一位選人小官送點過年的宮廷禮物。但是,在看到其中好幾件物品的性質,已經表明實際的送禮之人,並非隻是劉惟簡,而是宮裏頭的官家。


    所以,童貫十分清楚這次過來的意義。


    而他從第一步邁進這處宅子,就更清楚地明白,這個秦剛絕不簡單:


    首先,麥秸巷內的這處宅子,雖然不知道是劉惟簡的手筆,但也明白決非是一個外地來的士子光憑自己實力能夠買得起的,至少說明此人的背景不凡。


    其次,來之前他隻知道秦剛的官名,但一見後才知他還要參加馬上的春闈。這種簡在帝心的士子考生,一旦考中功名,那接下來的飛升之路定是顯而易見。


    當然,最重要的在於,這次難得的外出,對於像他這樣處心積慮想往上爬的人,簡直是不可複製的機會,交好秦剛,幾乎是他眼前唯一的選擇。


    所以,他在將劉副都知交待的事情都一一轉述清楚後,十分細心地觀察著秦剛的反應,但凡有什麽問題,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細地迴答清楚。


    事情說完,秦剛便非常客氣叫了黃小個過來,順手塞了一包銀錢在童貫手裏,不容其推辭,便讓黃小個送客。


    這童貫有個優點,就是不貪財,而且在宮裏出手大方,更不要說是對上司拍馬屁。當然,帶來的問題就是手頭拮據,這些銀錢對其現在來說,可謂是雪中送炭。


    他對秦剛的態度越發恭敬了許多。


    童貫走後,秦湛帶著胡衍閃身進來,原來他倆都在後麵聽著呢。


    秦湛看了看秦剛說:“哎!十八叔,我真是有點看不懂你了!你說你,又是結交宗室,又是非常看重這個宦官。這讀書人,都非常忌諱的事,你怎麽就一件都不落呢?”


    胡衍倒是先插嘴說:“我大哥一直就是這樣的,他做的事情,開頭都是看不懂,之後便是想不到,最後就是學不了!”


    “你小子!”秦剛笑罵道,“現在學會幫人總結了嘛!不過,哪有衍哥說得這麽高深。隻不過這些人都對我們有用罷了。趙公子,可以幫我們更穩定地做生意、賺大錢,這位童閣長……”


    兩人看著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大門口。


    秦剛將眼光緩緩地轉向了有點陰沉的天色,悠悠歎道:“他倒是可以時不時地提醒我,明天的局麵將會有多殘酷……”


    “你越說我越聽不懂了……”好在秦湛也已經習慣了這位十八叔時不時的胡言亂語,轉而提醒道:“明日便是除夕,娘娘便讓我今日待在這裏,幫著十八叔把家裏的事情準備好。明日一早,便接你和衍哥一起過去。”


    “哦,那我也沒什麽要準備的。”


    “大爺你是不管家務事不操心。”黃小個正好送了童貫迴來,有點不樂意地埋怨,“過年了,事情好多。尤其大爺你這宅子又是第一年住,很多的規矩都是不能省的,我可是和劉三、李嬸忙了有好幾天了。你怎麽著也應該過來看幾眼,好知道我們的辛苦!”


    秦剛便是知道,這不止隻黃小個的意見,而是底下另兩名傭人們的想法,隻是借他之口說出來而已。他本人並沒有什麽架子,也甚是尊重大家的工作,聽了後,有點不好意思,便叫上秦湛與胡衍,一起來看看家裏的過年準備工作。


    劉三此時正守在院中,和黃小個一起,恭恭敬敬地帶著三位爺在宅子裏都走了一遍。


    早在五天前,他就與黃小個把家裏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的地方都擦洗了一遍,這被稱為“淨庭戶”。正像黃小個所說,這是是秦剛入住的第一個新年,各個地方的打掃尤為用心,在得到了秦剛的滿口誇讚之後,黃小個的臉色才變得紅潤興奮了起來。


    而李嬸今天的主要工作是在廚房裏,需要蒸各式各樣的饅頭與糕點。這些東西,依照京城裏的風俗,不同的種類、都會有不同的說法講究。


    看到秦剛等人到來,李嬸便如數家珍地介紹,什麽樣的饅頭會有什麽樣的寓意、什麽樣的糕點也有什麽樣的講究。


    等到今天它們都蒸好之後,便會分別在灶台、廳堂、門房各處,都堆成不同的塔狀,民間統稱為“堆元寶”。


    一般的家庭,能堆出一堆就算不錯了,而每一堆堆得越多、堆得越高,則意味著家境越富有、財產越興旺。


    當然,等過完了年,這些饅頭、糕點便成了正月裏的吃食,北方天寒地凍,足夠放上很長時間,也不會浪費。


    而今天秦湛過來時,又帶了芝麻秸、鬆柏枝、門神符、紅紙葫蘆等等的過年專用之物,這些都是需要由秦剛這個正家主,帶著傭人們進行非常正式的驅邪儀式。


    一般這些儀式要在除夕這天進行,但除夕他們要去秦觀家裏過,所以便都提前到了今日。


    按照秦湛的指點,秦觀與胡衍先是在院子裏點燃了鬆柏枝,然後在每一間的房門口都用鬆煙繞上一繞,意思便是“燒鬆盆嫗歲”,具有驅鬼避邪的效果。


    然後,便將芝麻秸杆插在家中主要的門窗簷台兩旁,這是可以讓各路小鬼都藏在這些秸竿之中,以確保家中來年的太太平平。


    紅紙葫蘆有很多,一早便準備好了漿糊,將它們一一貼在門窗上,可以收瘟鬼,以確保全家人在來年裏沒病沒災。


    最後便是貼門神符了。此時的門神符已經開始有在紙上印刷的,但是有錢人家還是會選用更加昂貴的桃木板刻製,一共會有兩麵,其中一麵刻印著鬱壘,它會掛在大門的右半邊,還有一麵刻印的是神荼,掛在大門的左半邊。【注:鬱壘神荼是漢族民間信奉的兩位門神,而要到南宋時,才逐漸被秦瓊、尉遲恭替代。】


    許多大戶人家的桃符做工講究,但是用了一年之後,哪怕沒有什麽損壞,也會在除夕這一天更換成全新的。所以,王安石才會在著名的《元日》詩中寫道: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劉三則是提前買迴了一些爆竹和藥傀儡,放在專門留出的一間空屋子。前者是指直接燃放爆炸的鞭炮,有單響、雙響、連響之分,包括那種“響一聲飛上天後再響一聲”的二踢腳,都應有盡有。而後者則是指那些專門在夜間點燃後,可以噴射出各種顏色以及花樣的煙花。


    劉三把它們都分作了幾堆,哪些是除夕夜要點燃的、哪些是正月初一早晨燃放的,還有初五、初八、十五等,都有不同的講究。


    秦剛笑著看看,順口說,等有了空,記得帶他去這種爆竹鋪子瞧瞧去。


    等看得差不多後,秦剛便把幾人都叫到院中,給他們分別發了一封紅包。就連胡衍與秦湛都可以領一份,秦湛還有點不好意思拿。


    秦剛便勸說:“拿著拿著,也不能讓你平時的‘十八叔’白叫了嘛!圖個吉利!”


    而傭人三人自是皆歡喜地散去。


    秦湛拉著秦剛說:“十八叔,接下來還會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你自己來做!”


    “我還有什麽重要的事?”


    “寫拜帖!”秦湛說,“需要給哪些人寫,我來給你列出來,但是具體的帖子,必須要你自己親手寫,才能表現出誠意。”


    秦湛一解釋,秦剛才知道:從新年的第一天開始,京城裏的人都需要去走訪自己的親朋好友、相互拜年。但是很快大家就發現:一是親友太多的話、根本來不及怎麽辦?二是你在拜訪別人的同時,別人也要外出拜訪,碰不上麵怎麽辦?於是,先是一些地位較高的人,便不再親自拜年,而是選用一些木製或紙製的名帖,上麵簽了自己的姓名,又或者加以一兩句拜年問候語,委派自己的家傭前往投送。後來,大家覺得這種方法特別方便,於是便漸漸都普及了這種投送拜帖來替代拜年的方式。


    秦剛本來在京城的朋友並不多,真是要自己跑一圈也不妨事的,但是自從前幾天辦了拜師儀式,便一下子多了那麽多的師叔師伯,以及在那場儀式上認識的其他人,在這個新年裏,這些人既都有一一問候到,又未必都能拜見得了。於是,入鄉隨俗,這些拜帖都是不能缺少的了。


    在寫拜帖時,秦湛還囑咐黃小個趕緊去街上的年貨鋪裏,買一隻寫有“接福”二字的紅紙袋迴來,掛在自家的大門口,這是在春節期間,萬一家裏沒人,可用它專門來接收其他人送來的拜帖。


    胡衍來京城的時候,帶了家裏的書信,父親與小妹還是十分關心他在京城裏的情況,就在當天,秦剛便將這裏所有能夠讓他們放心的事情,包括他將要正式拜秦觀為老師的消息都寫了迴信,趕緊讓郵驛寄迴去。現算算時間,那封信,應該已經到了他們的手裏了吧!


    而此刻,“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情緒陡然而起。


    或許,來到這個時代已經接近一年,秦剛越發地感覺到:自己的精神與思想正在與這具身體有了更深的融合,此刻,他比任何一個時間都要在意那遠在千裏之外的血脈親情。


    之前,有些難以入眠的深夜,他也曾經反思過自己在這個時代裏存在的真正意義。


    一開始,所有的一切,隻是為了自己與身邊的人能夠生存下去、能度過眼前無法迴避的難關而一步步地不由自主地邁出去;


    緊接著,在得到並接受了關心與支持的人後,他也想著是否能夠給予他們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迴報;


    恰恰是這些人的相識相知,讓他越來越無法再按照原先的生活軌跡走下去——當然,原先的軌跡應該是怎樣,他也無法說清楚;


    因為秦規,他成為了秦家莊的新族人;


    因為毛滂,他成為了高郵軍的座上賓;


    因為喬襄文,他成為了菱川書院的革新者;


    因為趙四趙五兄弟,他成為了神居水寨的改造人……


    又因為身邊所有的人,他便來到了這個時代最繁華、最中心的都城。


    所有人都很自然地認為:現在的他需要有一個進士的出身,需要有一個實際差遣的官職,需要有一個榮耀並足以保護周邊一切的地位。


    可是,這真的就是他當初出發的初心方向嗎?


    或許,如果可以選擇的話,秦剛很想在心底裏說:我隻是想好好地看一看這個大宋最值得看的繁華吧!


    夜已深,巷子裏敲更的聲音已響,這是元佑八年的最後一天了。


    再過去,便是新年,


    所謂的元佑九年,


    同時也會是意料之中的紹聖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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