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禠這句有意之語,一下子讓鬧哄哄的走廊安靜了下來,有人這才注意到,與李禠、秦湛一起出來的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竟然就是他們剛才激烈爭論的主角?


    秦剛原來隻是不想多事,既然被李禠叫穿,也就隨意一拱手:“在下高郵秦剛。”雙眼卻是毫不留情地向著眾人一掃。


    其實隻是這麽簡單一看,除了此時雙眼含恨的張徠之外,是根本沒法分辨出裏麵的人是敵是友的。但也備不住有人心虛,一經對視便躲開眼神的人,都是不打自招的。


    “在下趙期【詳見本章末注一】,草字友約。”人群中倒是走出一人,聞聲便知是先前那個低沉之聲的人,“久聞秦兄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趙期看起來二十多歲,在這些人中顯得年長一些,方麵高個,有著一股名門子弟的氣度。


    “不敢不敢。”秦剛趕緊迴禮:“見過友約兄,秦剛在此謝過之前的維護之言。”


    趙期卻擺擺手說:“吾隻直言心中所感。”


    秦剛和趙期一搭話,卻是毫不掩飾地說出了他在隔壁房間裏已經聽到他們談話的事實。


    果然,那幾個之前躲開秦剛眼神的人又有幾人悄悄地後退了兩步。


    當然也有囂張的,站在張徠身邊的一個錦袍稍胖之人很不屑地哼了聲,一開口便暴露上他就是那個最為反對的亮嗓之人:“不知道秦掌櫃進京來是要做什麽大生意?聽說這高郵的紅心鹹鴨蛋還不錯,可曾多帶點?我倒是想買上幾盒啊!”


    身後剛才退後的幾個人開始嘿嘿嘿地譏笑起來。


    秦剛卻是麵不改色,坦然一笑:“承蒙關愛,難得入京,隻是天寒不太適合發賣鹹鴨蛋,秦剛倒是做了點木炭生意。”


    “木炭生意,哈哈哈!難不成最近京城時髦的銀霜炭就是你秦掌櫃的生意?”亮嗓門禁不住更大聲地嘲笑起來。


    但是,不但是秦剛坦然地保持著微笑,就連旁邊的秦湛與李禠也表現出同樣的表情時,旁邊已經有人吃驚地問道:“難道銀霜炭真的就是你們秦家的生意?”


    已經憋了許久的秦湛便搶著說道:“承蒙各位厚愛,生意雖小但也是有點脫銷,各位如果想要買的話,也隻能等到下個月了,實在是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


    “小人無節,棄本逐末。”亮嗓門不甘失了麵子,說了宋初邵雍諷刺商人的一句詩,“我等讀書之人,當重文崇義,豈能為之蠅頭小利而失了身份。”


    “哦?”李禠覺得這時該要自己出馬了,“我怎麽記得孫兄的叔父可是在東京、西京都開出了好幾家的藥鋪。孫兄是想斷了這層親戚關係呢?還是也想把自家歸入‘無節小人’之列呢?”


    眾人一聽,頓時哄笑起來,尤其是先前爭論支持秦剛的人笑得最響。


    原來亮嗓門的這位叫孫溥,字廣遠,其父現為太常寺主簿,是個閑職。


    大宋朝廷雖不允許官員自己經商,但對其親屬並無限製。所以孫溥的兩個叔父都是開藥鋪的,一個在東京汴梁,一個在西京洛陽,也是頗大的藥商,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實。


    而且在座的眾人之中,家裏經商的不在少數,孫溥的無心一句話,倒是把很多人都罵了進去,一下子引得很多人看他不順。


    倒是站出來的李禠,他家因為父親的兩袖清風,卻能立於不敗之地。


    “我皇宋自開朝以來,從未有輕商之為。”趙期開口來為所有人解圍,“太宗時的三司使陳仲言常邀商賈共論商政,範文正公更有曾建議朝廷以官爵鼓勵富人從商。”


    “就是就是,友約兄言之有理。大凡災害之年,捐錢捐物幫助朝廷賑濟的,還不都是商人。”


    “在下家裏雖無人經商,但也聽家嚴時常談過。”李禠決定再顯擺兩句,“國朝廣開貢舉之門,不限於工商、雜類人等,但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均可解送應試。李禠不才,隻能靠父輩蒙蔭。在場各位都是貢舉大才,當得響應朝廷號召,應試科舉,為國良才嘛。”


    之後,三人再向大家行禮告辭。


    下樓經過張徠身邊時,看著他那副心有不甘的模樣,秦剛搖頭歎息,隨口說道:“張兄入京,交友不淑,這輪有失水準啊,唉!”


    “噗!”李禠雖然不知他倆之前的恩怨,但此時也覺得此時的秦剛,簡直是神氣極了!


    雖然這一頓飯吃掉了快近五貫錢,但卻是他最值得的一次請客。


    出了酒樓大門,各自迴家的方向不一樣,李禠問清了秦剛的住處後,才依依不舍地告別。


    李禠迴到家,正準備悄悄溜迴自己房間時,卻父親逮了個正著。


    “站住!又去哪裏鬼混去的?”


    “迴稟大人。”李禠想想今天自己真的不算是什麽鬼混啊,便非常有底氣地交待,他是如何想去補買銀霜炭、卻是如何偶遇了秦湛與秦剛、又如何為感謝他們請吃飯、再如何聽到其他貢生的言論、再如何發生了言語交鋒的整個過程,細細地講給了李清臣聽。


    說來也怪,原先他在父親麵前畏畏縮縮的,連說的話最多不過五六句,這時卻是娓娓道來,頗有點為這次新結識的秦剛而驕傲。


    當李禠說到秦剛便是那個寫出《少年華夏說》的高郵軍解元時,李清臣不禁眼神一閃,然後竟稍稍有點出神。


    一直到李禠講完,李清臣沉吟了一會,說:“這個秦剛,有空可以請他來家裏坐坐。”


    “哦!嗯?”李禠隨口應下後,才覺得不對勁,父親之前哪一次不是訓斥他結交的都是一些狐朋狗友呢?怎麽這次還建議他把朋友請迴家呢?


    隻是還沒等到他迴過神來,李清臣已經離開了。


    “哈!禠哥!”突然身後衝出來一個少女。李禠正想著父親的態度,真是被她嚇了一跳,便生氣道:“叫四叔!四哥這也是你能叫的嗎?”


    “道哥、邁哥就這麽叫你的,他們能叫得,我也能叫得。再說了,你背詩背文章還不如我哩,還有臉叫叔?羞不羞啊!”少女頑皮地吐吐舌頭。


    這是他大哥的小女兒,乳名喚作青娘。大哥李祥【詳見本章末注二】今年已經四十歲了,生了兩子一女,兩個兒子分別叫李承道、李承邁,都比李禠年齡大,隻有青娘小他幾歲。


    青娘自小便聰明,極喜背誦詩詞,也很得李清臣的喜愛。


    “哼!背點詩詞又算得了什麽本事。”李禠懶得和這小丫頭計較,一邊轉身迴自己的房間一邊說,“你四叔我現在已經有了正式的目標,我要做個天下第一的大行商。”


    “行商?”青娘睜著大大的眼睛,眼珠子轉了一溜後,背了一句詩,“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這商人又有啥可以去做的?一點也不好。”


    “怎麽個不好,我不去做浮梁買茶這事,你家大人、大父他們就隻能喝白開水了!”李禠突然發現,自己認識了秦剛之後,與人辯嘴也開始有了急智了。


    等迴到房間後,李禠再在想起父親剛才講的話,到底是他隻是同意我帶朋友迴家呢?還是說在秦剛過來的時候,也要帶給他見一見呢?


    再想了想,索性還是先邀請秦剛過來吧。反正兩天後應該是李清臣的休沐日,他也待在家裏。於是便把小廝叫來吩咐道:


    “明天去麥秸巷的秦官人府上,替我送一份帖子,就說我邀請他兩天後來家裏作客。”


    這幾天,秦湛開始懷疑自己搬過來的決定是不是有點過於草率了。


    因為新的一窯銀霜炭剛開始燒,所以也沒有必要再去倉王村。


    而在京城裏,之前已經在仁和商號的四家發賣鋪子都跑了一圈,整體的情況十分正常,預訂的顧客都在耐心等著新炭到貨,便沒有什麽可操心的。


    於是,秦剛便一直待在家裏用心地讀書、寫文章,連帶管著秦湛也須與他一同看書。


    當然,隻要秦湛敢露出半個不滿意,就立刻會叫黃小個押著他迴家去。


    為了接下來能夠有更好玩的事情,秦湛隻能強撐著連學了兩天的功課。


    還好,在與秦剛一起迴家找秦觀檢查相關作業時,父親很難得地對他當前的狀態表示滿意。也就是說,他是可以繼續留在秦剛家裏了。


    趁此之便,秦剛向秦觀請教李清臣的相關情況,聽了後才知道此公的鼎鼎大名。眼下雖然還隻是戶部尚書,但與剛剛迴朝的章惇一樣,都會是皇帝接下來要逐步提拔並重用的。


    “李邦直,雖為新黨,但真君子也!”秦觀如此給了一個甚高的評價。


    而且這些天在學習請教的過程中,秦剛也開始真切感受到秦觀的政治觀點,並非是真正意義上的舊黨,至少在元佑更化時,他也同老師蘇軾一起,強烈反對完全廢除當年新黨的變法法案。隻是可惜自己人輕言微,不被人所知。


    隻是,如今趙煦親政,重用新黨之意漸濃。他這蘇門四學士的頭銜,便被人毫不留情地冠以舊黨標簽而棄置一邊。


    “十八弟,此番省試。功課文章這邊,吾尚能幫你指點一二。”秦觀坦誠地對秦剛說:“而人情請托,已不比老師在京當年,眼下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李尚書,是值得交往之人,也是當今官家重用之臣。既然有了他四子這次的良好機緣,你可要好好把握。”


    到了李禠約定邀請的這天,秦剛正在準備中,結果秦湛發現,居然沒有帶他一起去的意思,立即表示抗議。


    “這不能怪我。”秦剛笑著對他說,“你去看看李禠讓人送來的請帖,上麵隻寫了我的名字啊!”


    “新娘娶進房,媒人扔過牆。”秦湛咬牙切齒地忿忿不平。


    “不妥不妥,這個比喻非常地不妥。”秦剛也不想再逗他了,便說:“算了,你還是跟我一起去吧!雖然李禠沒注明讓你一起去,但他是知道你最近一直住在我家的,也許隻是認為沒必要特別指出吧。”


    “是的,我也這麽認為。”秦湛知道能一起過去,便高興了起來。因為雖然他與李禠早就熟識,但是卻從來被邀請到家裏作客,而這戶部尚書的府宅,他還沒有進去過呢。


    因為隻是朋友層麵的拜訪,秦剛當然也不知道背後會有李清臣的意思,於是兩人就空著手,直接按照請帖上的地址尋過去了。


    臘月時分,前些天的雪剛化,這天色,似乎又要開始下雪了。


    快到之時,發現根本無需辨認地址,從巷口就開始排列起一輛輛停靠著的馬車、行轎,以及在即將飄雪的寒天裏等著可以投送拜帖的人,都直指著巷中的同一座宅府。


    常居京城的人都知道:朝廷的政治風向變化,從京城各大要臣的府宅門口交通狀況就可以看出:


    雖然是如今尚未去職的宰相範純仁與呂大防,他們府前已經可以用“門庭冷落鞍馬稀”這句詩來形容了。


    而到了區區戶部尚書李清臣的家門口,自然又是車水馬龍的繁忙景象了。


    秦剛帶著秦湛,大搖大擺地走過門口排隊的這些人身旁時,人群裏甚至有人就直接譏笑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這間尚書宅府裏,住著的可不是一般的尚書,那是正得聖眷、即將步入中樞的未來朝廷執政啊,也不知道他們盲目敲門後,會不會直接被司閽喝退下去。


    哪知道,秦剛二人敲開大門,遞進了自己的名帖後,司閽一看,居然趕緊打開大門,將兩人恭敬地迎進門廳。


    不一會兒,眼尖的人甚至還看到了李家四衙內飛快地跑過來迎接。


    “這進去的兩個年輕人是誰啊?”門外的人一時間議論紛紛。


    李禠已經在家裏等候多時,看到兩人之後開心得不得了,趕緊讓人關上大門,吩咐說今天家裏不會再接見其他客人了。


    秦剛也沒意識到這句話的真實含義,隻是跟著李禠一同走進去。


    這座宅院是李清臣之前為吏部尚書時由神宗所賜,後來外放後便被朝堂收迴,直至今年召迴任戶部尚書時又搬了進去,裏麵倒也不小。


    李禠作為四子之一,也能有一處相對獨立的庭院。


    三人坐下後,李禠便打發小廝:“去向老爺稟告一聲,就說我院裏今天的客人來了,我就不去正堂了。”他的心思是,客人我請來了,也是你休沐的時間,你見不見,就不關我的事了。


    轉而又笑問兩位客人:“幾日不見,兩位又曾去過哪些好玩的地方玩耍?”


    “嗬嗬,哪如你李衙內這般清閑。”秦湛此時倒也挺正經地說道:“我和十八叔都在家裏備考,今天也是托你邀請的機會,才可以出來散散心。”


    “罵我了不是,你也喊我衙內呢?”李禠白了白眼,“我這輩子讀書是讀不出名堂了。所以我也一直說,家裏有大郎、二郎撐著家裏的場麵呢!三郎也不差,怎麽著也不會輪到我。今天請你們過來啊,真的是有事想請教一下剛哥。”


    “禠哥你有啥事就直說,隻要我秦剛能幫得上的。”說句實話,這尚書家的四衙內,輕浮是輕浮了點,但很難得的沒有那種紈絝氣,同時前幾天在酒樓那次表現的,也是相當講義氣的一個人,秦剛倒也願意交他這個朋友。


    “我是看你家生意做得非常不錯,所以你能不能給我一些建議,做點什麽樣的生意合適呢?”


    “什麽?禠哥你要做生意?”秦湛沒忍住問了一遍。


    “是啊!我覺得那天你們講得都挺好,說那範什麽什麽公也說過,經商也能得官爵、經商也能報效朝廷。最關鍵的是,”李禠壓低了嗓子,先看了看四周,再小聲地說:“你說我爹他做的官也不小了吧,再加上我大哥、二哥也都有朝廷的俸祿。可就算這樣子啊,家裏這麽多人,小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大冬天裏,就連銀霜炭也買不起。”


    秦剛趕緊說:“若是這銀霜炭,我倒是可以讓送一車過來。”


    “別別,你千萬別送,當心我被家嚴再揍一頓,我拿這事就是這麽一說。這當官的,我是看穿了,如果不貪,哪能有多少錢?可要是去貪了,一是有違我們讀書人的原則本份,二是肯定就會有因貪腐被抓去職的風險。所以,我就是覺得,老李家應該要有一個人去經商賺錢,才能讓門庭光大的同時,又能做到一家人腰杆渾圓。”


    秦剛笑著看看李禠,這家夥挺有意思的嘛!是不是投錯了胎,才到了翰林尚書家裏。不過,他倒是願意點撥點撥這位衙內哥:“做生意之事,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你們可知,天下商賈,不管從事哪種營生,真正賣的是什麽?”


    此問一出,就算是秦湛也是豎起了耳朵傾聽。


    注一:趙期,字友約,宋開國宰相趙普玄孫。紹聖元年(1094)進士,曆國子祭酒。連上六疏,切中時弊,遷兵部尚書。以功封武功伯。靖康元年為江南宣撫使,招兵勤王。


    注二:李清臣長子李祥,官至朝奉大夫、太常博士。孫四人,孫女五人。以上為史載。本書中安排李祥下有二子一女,並給其女起乳名青娘,為作者為安排劇情而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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