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呢?」陪父親聊了片刻,江雪見莊淑蕙遲遲不來醫院,忍不住問。


    「淑蕙跟朋友出國去玩了,我沒讓人通知她這件事。」江成君解釋。「倒是你珠姨堅持一定要告訴你……你怎麽這麽快就迴台灣來了?我還以為你會在新加坡多待幾天,明澤呢?」


    「我和他一起吃了頓飯。」江雪淡淡地迴應,下意識地躲避父親的目光。「我想起有篇報告還沒弄完,就想早點迴來寫。」


    江成君皺了皺眉,沒相信女兒的藉口。江雪對課業一向認真,肯定是事情都弄完了才會出國度假,臨時縮短行程不是她的作風。


    他福至心靈。「你該不會跟明澤吵架了吧?」


    江雪一震,故作雲淡風輕地搖頭。「沒有啊,我們那頓飯吃得很開心呢!」


    「那你怎麽……」江成君還想追問。


    江雪打斷父親。「爸,很晚了,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看主治醫生還在不在醫院,順便再跟他聊聊。」


    江成君明白女兒憂慮自己的病情,點頭應了,江雪體貼地為他蓋好被子,又關了大燈,隻留下一盞小夜燈。


    看著他閉上眼睛睡了,她才靜悄悄地離開,帶上門。


    一走出父親的病房,江雪再也止不住心海的波濤起伏,翦翦雙眸噙著淚光。


    她心神恍惚地搭電梯下樓,慢慢地走出醫院,戶外夜幕低沈,天空正飄落著蒙蒙煙雨。


    她坐在醫院車道前的台階上,試著理清糾結成一團的思緒。


    爸爸病發了,謝清婉出現了,她想避過的事情依然發生了。


    重活一世,她究竟改變了什麽?會不會到頭來,她什麽也不能改變?


    這一切的意義是什麽?為何老天爺要如此作弄她?


    爸爸,會死嗎?


    前世父親是在她二十三歲那年撒手人寰,今生……也一樣嗎?


    她還是會失去爸爸嗎?那麽寵她、疼她的爸爸,還是會早早就離開她嗎?


    她終究改變不了命運嗎?


    正當江雪傷感出神時,一把傘忽地在她頭頂撐開,為她擋住了細雨侵襲,跟著,一道爽朗的聲嗓落下。


    「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


    她怔了怔,抬頭望向來人,那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握著把大大的黑傘,半長的頭發率性地用一條黑色發帶紮起來,五官帶著一抹野性。


    是……杜東元!


    江雪駭然瞠眸,杜東元看出她的驚訝,笑著咧出一口白牙。


    「我是來看江伯伯的,他睡了嗎?我帶了水果過來。」他舉了舉手中的水果籃。


    他的解釋反而令她更加狐疑。


    自從十七歲那年她直截了當地拒絕他後,雖然他們偶爾會在某些社交場合相遇,但都隻是點頭打個招唿而已,偶爾寒暄幾句言不及義的話,照理說他們連朋友都算不上,他憑什麽來探望她的父親?


    「你怎麽知道我爸住院的事?」她質問。


    「我當然知道。」他眨眨眼。「今天下午就是我送伯父來醫院的。」


    竟然是他!


    江雪迷惘,今生她最想躲避的男人竟對父親有了相助之恩,這是……什麽樣的一段孽緣?


    「雪兒,你沒事吧?」杜東元傾下身來,關懷地凝視她。「你看起來臉色很差,是因為擔心伯父的事?」


    她茫然無語,而他看她容顏雪白,唇瓣輕顫,濕淋淋的發綹垂在額前,明陣水汪汪地漾著淚光,胸口驀地一揪。


    從來這個大小姐對他都是冷淡苛刻的,高傲得難以親近,這還是他初次見她這般柔弱無助的模樣,可憐得像隻迷路的小貓咪。


    他不覺稍稍移動傘麵更傾向她,寧可自己背後濕透了,也舍不得再有一絲細雨刺痛她的臉。


    「我們進去吧!你坐在這兒淋雨會感冒的。」


    她沒說話。


    他握住她一隻臂膀試著扶起她,她一震,猛然甩開他的手。


    「你別碰我!」她尖銳地喊,那姿態就像遇敵的貓咪豎起全身汗毛。


    他既驚訝又有點想笑。「雪兒……」


    兩道如刃的目光狠狠射向他,他倏地震住。


    「不準你這樣叫我。」她退後兩步,離開他傘下,亭亭的嬌軀立在雨中,寧可在風雨裏冷得發顫,也不願靠近他。


    雪兒,雪兒,他憑什麽這樣叫她?憑什麽以為自己能跟她親近?


    她想起前世自己對他無端的迷戀,為了他,她和親如姐妹的好友決裂,為了他,她一次次地傷害對她萬般疼愛的男人。


    她真是瘋了!為了這麽個男人,竟不惜傷害雅嵐和明澤,真的、真的是瘋了……


    可為什麽,都重活了一世,她依舊躲不過他?


    命運果真是改變不了的輪迴嗎?老天爺果真是在捉弄她嗎?給了她希望,又讓她絕望……


    這輩子,我最後悔的就是認識你。


    決絕的言語乍然在腦海迴響,江雪不覺用力咬唇,淚水紛然流墜,和冰冷的雨水融在一起,在她心頭撞出千瘡百孔。


    見她入魔似的凍立在原地,杜東元霎時有些慌了,她淚霧迷離的眼陣分明是盯著自己,他卻覺得她是透過自己看向不知名的遠方,看著某種殘酷不堪的過往。


    她像是被下了咒語,一動也不動,臉色白得教人心悸。


    他不禁焦急。「江雪,你怎麽了?你沒事吧?」


    江雪沒理會他,隻是定定地不動,腦海走馬燈似的轉過一幕幕畫麵,她想著那荒唐如夢的前世,想著她在那男人宣布與自己一刀兩斷時,還恬不知恥地說謊騙了他,告訴他自己得了重病,可能活不久了。


    「所以你不要丟下我,明澤,不要讓我到了最後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你陪著我,好不好?別丟下我。」


    她哭著求他,編織著可惡的謊言博取他的憐惜,他果然被她騙了,跟她結了婚,給了她一段幸福甜蜜的婚姻生活。


    但謊言終有被戳破的一天,醜陋的現實終究必須揭露,他知道她根本沒病時,那猙獰咆哮的姿態像意欲撕裂這個世界的戰龍。


    他恨她。


    那是她第一次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恨意,之前她再怎麽利用他、傷害他,他也不曾真正恨過她。


    可那天,他是真的恨了,恨不得當場撕碎她。


    不用他撕,她的心也已經碎了,在他憎恨的目光下灼傷流血。


    難道這樣的痛還要再來一次?


    一念及此,江雪驀地撐不住了,身子一軟,愴然坐倒在雨地。


    杜東元嚇了一跳。「喂,你怎樣?哪裏不舒服?」


    她沒聽見他的聲音,聽見的隻有自己前世心痛的哀號,一聲一聲,在這蒼茫雨夜裏迴蕩。


    她不要再痛了,不能再痛了,受不住的,那樣撕心裂肺的痛苦她承受不了再來一迴。


    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嗚嗚咽咽,撕啞地哀泣,如受傷的小獸,似失怙的孩子,一聲一聲的哽咽,迴蕩在夜裏、在雨裏,格外令人心酸。


    她哭得不知所以,神魂俱失,杜東元驚駭地在一旁看著,連安慰也忘了。


    這樣哭著的女人是無法安慰的,低淺的安慰就像想在大海裏撈針,像想把雲霧抓在手裏,是那麽可笑而徒勞。


    「雪兒……」他不知該怎麽安慰她,隻能沙啞地喚她的名,在她身旁蹲下,猶豫地伸手輕輕攬她顫抖不止的纖肩。


    她沒有推開他,因為她感覺不到,誰在她身邊,誰看著她哭泣,都已經不重要了,她隻顧著沈溺在悲痛欲絕的傷心裏。


    她覺得自己快溺死了,卻沒有人能救她,沒人能拉她一把。


    誰,來救救她……


    傅明澤是搭下一班飛機迴台灣的。


    江雪離開餐廳之後,他心神不寧,愈想愈不對,終究草草編了個藉口向謝清婉告辭,開車趕迴自己住的公寓。


    果然如他所料,江雪的行李箱不見了,而他送她的熊寶寶也被她一並帶走。他顧不得自己隻請了兩天假,隔天就該進公司上班,簡單收拾了行李,拿起護照便直奔機場。


    透過朋友查了航班資料,他知道江雪是坐比自己早一班飛機離開的,他沒耽擱時間,也立刻買了張機票。


    迴到台灣,他打手機給江雪,電話關機了,他念頭一轉,改撥珠姨的手機,這才知曉江成君病發的消息。


    「雪小姐還留在醫院照顧先生。」珠姨告訴他。


    他馬不停蹄地趕往醫院。


    沒想到他會在醫院門外看見她哭得那樣絕望而傷心,而且是哭倒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裏。


    血流在體內凍凝。


    傅明澤僵站在原地,忘了自己沒撐傘,江雪在雨中哭著,他就在雨中傻傻看著她。


    是因為擔憂江叔的病情嗎?


    他茫然尋思,向來機敏的頭腦此刻仿佛也暫時中止了運作,他想不通這是怎麽迴事,也想不到自己該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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