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你家大人掛心,季布不敢。”


    “我家大人常說,不知何時還能與易大人月下對酒。”


    易季布怔了怔,低頭斂笑,“草生,在下已今非昔比,你家大人盛情,在下恐是辜負了。”


    他前喚“百兄”,後叫“草生”,百裏新語不難猜出這名男子就叫百草生……嗯,與她家百祿一個姓。百草生膚白俊美,她家尋兒幾年之後很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打量男子,她無意插嘴。


    “易大人還肯喚小的一聲草生,草生真是不枉在此留宿一夜。”百草生笑意變大。


    易季布抿唇一笑,似想起過往之事,歎了聲,“此番迴去,還望草生替在下問候施大人。”


    “一定、一定!”百草生似乎走過來就是為了和他說些無關痛癢的話,衝百裏新語微一頷首,他轉身向抱劍街走去。轉身時,她聽他喃道——


    “可惜了易大人,一個好好的四品龍虎衛上將軍,被貶放到這不聞名的尋烏州,何苦、何苦,做什麽……”


    易季布心知百草生是故意說這番話,也知道她聽見了,果然——


    “季布,你的朋友很帥。”


    “卟!”前方有人腳下打滑。


    他扭頭瞪她,“你不好奇?”


    “好奇什麽?你說他剛才說什麽衛上將軍,還是說你被貶什麽的?”她離了卦攤,漫步微搖,“當然好奇啦,你願意說就說,不說——拉倒!”


    “你……想知道?”他試圖讓麵部表情正常。


    “想啊,不過……”


    他吊起心髒。


    “現在沒什麽興趣聽,以後有空再告訴我吧。”


    他沉默片刻,“好,以後隻要你問,我便說。”


    走出一段距離的百草生忽地停下步子,似想迴頭,發尾動了動,終是邁開步去。


    他這次出門,似乎能給自家大人帶迴一些有趣的消息。易季布為人忠厚古直,輕易不會承諾什麽,而一旦他答應了,他就一定會重諾。


    大都百官盡知,季布一諾,萬金難求。


    被她東打一岔西打一岔,那一晚,易季布將百裏新語送迴煙火樓,在尋兒咻咻如刀的目光下,終於想起自己是來問答案的。她的答案是——


    “我討厭這個地方,討厭尋烏城,包括這城裏的所有東西,所有人。這個答案,季布滿意嗎?”


    無言看她慢慢消失在側門,對於掩門前她的狎笑,月劍般的濃眉蹙了蹙,暗暗記下。


    ——你找不到紙筆畫未來,我來找給你。


    他許了諾,就一定會實現。


    她的不高興皆來自此城,不能出城,大概是她身子骨柔弱,離不開尋烏的水土。在大都時他見過不少外邦人,來時神采飛揚,當晚便開始上吐下瀉,去時就變成骨瘦如柴。或許她對水土不服更加敏感。


    既然不能離城,就讓她喜歡上這城吧。他來的時日不長,短短四個月,他竟然有了在此地長住的打算。初來時,並無這種感覺的……


    那一晚後,隔了兩天他才見到她。隻不過,她被他氣得不輕。


    七月初三那日——


    正午時分,衙署廩庫起火,她的轎在官衙外一放,救火兵居然無一人敢上前滅火。他趕到時,火勢已延至存放曆年官史的案房,書籍易燃,他當下大怒,斥罵救火兵,還……還強行製住她不許衝入火中。


    其實,他隻是攔著她說了一句話……那句話當場讓她火冒三丈。


    肩上被她捶的幾拳不能造成重傷,隻是……易季布苦笑,撫上微痛的胸口。邦寧的拳頭不容小覷。


    以往巡街過煙火樓,總有護衛衝他點頭示意。而今,個個板著一張臉,愛理不理。


    因為,他開罪了百裏新語。


    她不想見他,他卻無法壓抑自己不見她的衝動。


    今日七月七,乞巧節。為了七夕之夜,煙火樓護衛正午時開始張燈掛彩,將今夜的主戲牌放在石獅外。聽說,官家大戶六天前就開始訂位置,偕親帶友就為今日上演的“羅公子和朱小姐”。


    躊躇在巷道口,易季布不知該不該去敲門。突然,側門被人由內拉開,推出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


    “百裏姑娘,我求你啦百裏姑娘,你行行好,就饒了我女兒吧,她才十六歲啊……”外表黑瘦的老翁將手臂卡在兩道門扉中,不讓守門護衛關上,口中悲悲怯怯哭叫著。


    這是惡霸強搶民女?還是煙火樓逼良為娼?


    心中微怒,他走上前,使力推開側門。


    關門的護衛滿臉驚訝,看清來人後,皺眉,“易大人?我家姑娘說了多次,她現在不想見你。”


    “你們幹什麽?強搶民女?”易季布扶起淚涕縱橫的老翁,眼神冷凝,威嚴渾然天成。


    護衛被他無形中的煞氣嚇到,搖手辯道:“易大人可別冤枉人啊,他把女兒賣入煙火樓,白紙黑字的賣身契,現在想反悔,銀子沒有就想要迴女兒,哪有那麽便宜的事?”


    “易大人易大人,老頭兒也是沒辦法,可憐我那孩子的娘,屍骨未寒,死不瞑目啊,臨死前想見閨女最後一麵也不成……嗚……”


    易季布扶起老翁正待安慰,一道冷冷的嗓音將那句安慰全數滅去。


    “屍骨未寒?死不瞑目?關我什麽事?老頭兒,你女兒現在是我的,五年之內,我想讓她幹什麽她就得幹什麽。十六歲,很好的年紀啊,我保證把她養得白白嫩嫩……嗬嗬……”


    張狂輕薄的笑聲中,廊道拐角搖出一道絳紅色身影。


    見了易季布,女子眉一皺,掛在臉上的懶散笑容立變,“你怎麽在這兒?”


    她隻聽到老頭的後半截哭叫,心頭一煩,人就往這邊晃來,沒想到四天前惹她一肚子火的家夥居然也在。


    “新語……”他鬆開扶住老頭的手,向她邁去。


    “你給我站在那兒。”她怒瞪,見他聽話停了步子,才看向老頭。那老頭不敢與她對視,隻顧低頭抹淚,令人憐憫之心四下泛濫,但不包括百裏新語——“你還有臉來這兒?賣你女兒的二百兩花完了?死老頭,別再讓我看到你,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想要迴你女兒?哈,做夢!我今天就把她弄得香噴噴滑嫩嫩地送到陳老爺床上去。”


    “百裏姑娘……”老翁意欲撲上跪倒,被護衛攔下。


    “趕出去!趕出去!老頭兒,你若被賭坊的人打死了,我會通知你女兒,讓她給你下葬。”


    眼如冰,話如刺。易季布呆呆看著,猜出大概,不由感歎賭坊害人。


    她這算是作威作福?算是逼良為娼?她眼中的厭惡與其說是給那可憐老翁,倒不如說是給……


    ——我討厭這個地方,討厭尋烏城,包括這城裏的所有東西,所有人。


    盯著滿不在乎趕人的女子,易季布心頭似有泰山壓下,唿吸澀滯。他許下的諾言,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重啊……


    老翁被護衛推出門外,她衝他抬抬下巴,護衛看他一眼,聽命攔在他麵前,比手向外,“易大人,請。”


    “新語……”


    絳袖拂出蓮花之姿,她轉身離開,袖一緊,鼻尖撞上柔軟布料。


    一年多的任意妄為養刁了性子,她的忍耐程度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瞪一眼微慌的臉,她輕斥:“易季布,你很煩,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起來!”


    難得官衙失火,知道這種小火對她沒什麽作用,就當看熱鬧,等火勢大了再走進去碰碰運氣,沒想到這家夥當麵罵她……


    “我就是活得不耐煩,怎麽樣?想為那老頭兒鳴不平是吧?我說了今天把他女兒送到陳老爺床上去,就一定會做到。這事你易大人是、不、是也要差些官兵出來管啊?!”


    “若能不傷害那位姑娘,新語你何必……”


    “不傷害?”她大笑,“不傷害,你跟我說不傷害?好啊,隻要我迴去,不在這兒,就沒人受到傷害,也不會讓救火兵那麽忙。”


    “新語……”


    她甩頭咬牙,“不要問讓我火大的問題。”


    他靜了靜,遲疑地問道:“呃,什麽問題才讓你……火大?”


    “問我從哪兒來,要迴哪兒去,家裏有什麽人,喜歡什麽討厭什麽,這些都會讓我很火大。”


    “……好,你不說,我絕不問。”他點頭。果然,在以後的數十年裏,他隻字不問。而今,他隻是承諾。


    “讓開!”


    絳袖拂過鼻尖,沁心的是陣陣幽香。他不動,呆呆攔著她的路,瞧著她豎眉瞪眼的神色,雖兇,卻不入畫,心頭不由輕了輕,徑自道:“三年前大都起火,宮庫燒了兩天兩夜,秘閣藏書和香庫被燒……那時,風一吹,紙片碎屑漫天飛舞,香味和著焦味繞城三日。火滅後,宮人相壓,灰燼中死傷無數,全是焦黑的屍體……很長的時間裏,隻要聞到香味,我就會想起當日堆得一車一車的屍體……新語,火不可兒戲,即便你討厭城裏一切,但別傷害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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