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現在看什麽都不順眼。心火一起,便直衝腦門而去。驀地,她扯下腰間繩結狠狠地丟在地上,用力踩上去。


    恨恨地,她踩她踩她踩踩踩!似要將心火全數發泄在可憐的結繩上。踩得氣喘籲籲,然後厭惡地一腳踢開,提步向前走。


    一隻手慢慢撿起滿是灰土的繩結,不嫌髒地將灰塵拍落,送還低頭悶走的女子。


    氣瞥一眼,她扭頭,“不要了。”


    “在下常看繩結掛在姑娘腰側,想來是喜愛之物,今日丟了,明日怕會舍不得。再說,這玉溫潤沁涼,姑娘忍心扔了它?”她扭迴腦袋,奇怪看他一眼,“玉?那是我後來自己掛上去的。這個繩結以前光禿禿的。”


    見她不接,他垂下手不勉強,隻想她氣消了自然會收迴去。陪在她身後靜靜走了陣,他驀然開口:“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何事不快?”


    “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喃喃吐一句,她本是說給自己聽,沒想到他卻接下口——


    “姑娘要怎樣的未來?”


    “怎樣……怎樣……”“騰”地抬頭,瞪眼怒視他,她跳腳叱道,“要怎樣的未來?我怎麽要?向誰要?一個暫時找不到未來的人,至少還有一張白紙一隻筆給他畫,我呢?我呢?我連白紙和筆在哪兒都不知道,我……”


    他低眉一笑,輕道:“姑娘有煙火樓,姑娘在城中影響……深遠,姑娘……恕在下冒昧說一句,姑娘將來會嫁人生子,姑娘怎會找不到紙筆呢?”


    “嫁人生子?”她惱得當真氣跳起來,“我會在這兒嫁人生子?你、你咒我啊?!”


    “……”他自覺被罵得冤枉,不明白自己摸到她的哪塊逆鱗,竟惹她氣白了臉。


    咄咄逼人,她使勁戳他的胸,戳戳戳,雖然不痛,也戳得他微退……那麽一小步。


    “我告訴你易季布,首先,我出不了城池十丈範圍,鬼知道這塊地中了什麽邪,像個吸盤把我吸在這兒,我哪兒也去不了,看見這城裏人就討厭,你覺得我會嫁一個討厭的人嗎?”


    他搖頭。


    “再來,我為什麽要在這兒嫁人?我……”


    “女子長大後都會嫁人,姑娘仙人之姿,必定嫁得好郎君。”他急急糾正。


    “哈!哈哈!”她昂首大笑三聲,眼一眯,“好郎君?我就偏不要。什麽是好郎君?狂妄自大的一方霸主,我不要;俊美出眾文茂春鬆的儒書生,我不要;財大氣粗沒禮貌的家夥,我不要;心機深沉狡猾陰險的家夥,我不要。就算是一個集文采、風流、俊美、權勢、謙禮於一身的濁世佳公子,我也不要!”


    被她吼呆,他似無言辭反駁,隻是愣愣看著她甩頭前走,瞳上映著萬家燈火,深邃幽幽。


    咬釘嚼鐵的話,釘得他心上一個洞一個洞,她的喜怒無常他今日見識到了。可,他仍是追上那抹踩著重重腳步的身影,支吾半晌,探問:“在下……冒昧,如此佳公子姑娘都不要,那姑娘想要什麽樣的夫婿?”


    “想要什麽夫婿?”彈開折扇搖了搖,她步未停,斜看他兩眼,唇角勾起,“嗬嗬,我當然想要……像季布這般沉穩敢當、眉宇神峰,凝重寡言的、人、啊!”


    她這一年多來生氣也生得習慣,久久不爽後總要罵人整人發泄一番。故而,生氣之後,戲弄之心說起便起,笑如工筆畫兒一般,她的折扇托上易季布下巴。


    死死盯著笑靨,他頰上泛紅,卻一動不動,任她掌中折扇以輕佻狎玩之姿抬在頜下,黑眸深深印著那抹戲謔容顏,仿佛要印刻到天涯海角。


    “怎麽,不信?”她笑,她笑笑笑,笑得丁香空結,笑得灩灩隨波。


    突地,他伸手撫上玉滑容貌,皺眉,一本正經地道:“新語,別笑了。”


    他討厭這種笑容,如畫,也入畫,可……好矯作。


    神色未變,似全不將他的輕薄放在眼裏,她收了扇,眼照勾,唇照彎,彎彎的嘴角正好觸到他指尖。開口時,語中夾著暗不可察的賭氣:“笑不笑,還由不到你來管。”


    “不……”他的臉上是一抹奇怪表情,“我……隻是不希望看到一幅沒有生氣的畫。你當真……當真不要翩翩濁世佳公子?”她知道自己說什麽嗎?


    “不要。”她一口咬定。


    “當真……要我?”


    “是啊,嗬嗬……”微頓,一口嚼鐵。


    她的戲意,他看在眼裏,而他,笑了。


    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樹秋;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她放誕不羈,媚行風流,入幕之賓無數。他來之前,風頭最盛當屬清風酒樓的宗公子;他來之後,因替崔文啟求情,她賣個麵子,使得“新入幕之賓”一說假假在城中傳了一個多月。


    “新入幕之賓”等同於“新歡”。新歡,也就是新的、讓她快樂的人。


    她不快樂……是的,不快樂,笑得再美再豔再入畫,卻了無鮮活之意。而這,並非他所希望。


    一個總將自己困在畫裏的人,怎會有真正的快樂?他想把她從畫裏拉出來,想看她真正的笑容。


    指腹在櫻唇邊徘徊,他心中有了決定,緩緩說道:“新語,我答應你。你找不到紙筆畫未來,我來找給你。”


    這是他的諾言。


    “哈!哈哈!呃……”三聲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笑因他的舉動卡在喉內。見他將滿是灰土的繩結拍幹淨,小心翼翼貼入衣襟內放好,還用手在胸前按了按,她疑斥,“你幹什麽?”


    “你不要這個結了。”


    “……是,我不要了。”


    “我要。”


    “……”被他的古怪行徑弄得城頭摸不到城尾,但那畢竟是她隨身帶來的東西,想了想,她還是伸手向他討,“還我,我現在要了。”


    “你拿什麽跟我換?”


    “扇子。”她想也不想地遞過去。


    他取過折扇慢慢打開,學她那般搖了搖,在撲麵涼風中抿唇一笑,從懷中掏出繩結放在張平的掌心上,“這朵方勝結你常常不離身,想必重要,以後別再亂扔了。”隨後將扇子放入胸口。


    “……”有點不一樣。困惑眨眼,她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你要逛西酸夜市,已經到了。”他指指不遠處的喧鬧燈火。


    原想問他什麽,她皺眉片刻,腦中卻組不出完整的句子,索性全部丟開,將方勝結係迴腰裏,向目標所在地衝去。


    瞧她衝向一家烤肉的小攤,在炭爐上指指點點一陣,突然轉身——


    “季……咦?”什麽時候他成了背後靈?


    “什麽事?”俊軒的身形在人來人往的夜市裏並不獨樹,頭發梳得也是平平整整,卻無形中散發著一團稱之為“溫柔”的東西。


    “借我點錢。”白玉掌心伸到他麵前。


    他也不問,低頭從衣內口袋掏出一些紙幣碎銀遞過去。她很稀奇地拈起一張一百文的紙幣,歎了句“這種鈔票真稀奇”,轉身將紙鈔遞給烤肉小老板。


    “夠不夠?”


    “夠了夠了,小的這就找零……”小老板叫過身後幼女,卻被她一擺手。


    “不用找了。”除了金銀,她實在不覺得這種紙鈔有“錢”的感覺。


    拿過一包香氣騰騰的火烤肉,她轉向下一處。他無奈,看那小老板一眼,緩步跟著。


    “新語。”


    “嗯?”那邊的蘇皮涼羹似乎不錯。她一心二用,未察覺他的稱唿起了變化。


    “你出門從不帶錢鈔?”該說她大富大貴嗎?


    “有人幫我付啊。”看到食攤邊幾處賣卦的,她眼一亮。花字青、玉壺五星、甘羅三算……她去求一卦,不知能得到什麽。沒多想,拉起他的手便往卦攤衝,“走,季布。”


    這次他沒躲閃,任柔柔的……唔,沾了點油汁的手拉在腕間。甚至,拉過布袖將她手背上的一點油星拭去。


    來到卦攤前,她一邊吃肉一邊寫字讓賣卦先生拆解,聽得津津有味。


    她時時入畫,言談舉止時而有禮,時而狂放,時而狡黠,就連一把年紀的賣卦先生也被她的嬌媚勾魂眼弄得大窘。


    他看了幾眼,瞥開,視線在夜市繞了一圈,暗暗記下夜市需加強警戒的地方。


    一道身影劃過視線,雙眼刹凝,他看向一名身著黛青綢袍的男子。那男子似感到空氣中微妙的變動,抬眼向他看來。


    四目相對,男子微有訝色,腳下一頓,拐向他。


    “易大人,多時不見,別來無恙?”男子笑吟吟地抱拳,看向他身邊突然迴頭的女子,眼中閃過一道炫光,“這位是……”


    易季布眼神輕柔,衝男子微微一笑,刻意避開對百裏新語的介紹,隻道:“百兄,多時不見。”


    男子不惱,也不多猜,笑道:“易大人,我家大人可時時惦記著您,常在小的耳邊念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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