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季布佩服邦寧的“聽若無聞”,卻在聽到她那句“我們家邦寧”時,袖中五指微微一動。


    邦寧足下輕忽,唿吸綿長輕緩,視其眼睛絕非尋常武者。此人甘願在風月之地做一名小小護衛,若非隱世而居,便是另有目的。


    百裏新語,在她矯揉造作的麵具下,究竟有何等魔力,竟能聚攏這些各有所才之人為她效命?


    這賭……他是不是錯了?


    易季布不解心中為何五味雜陳,見她顰笑如畫,靜如閑泉照月,一股淡淡的澀味突然湧上喉管,壓也壓不住。


    【第四章】


    為期十天離城之賭,易季布分身乏力。


    淳樸之地,有老實之人,亦有雞鳴狗盜之輩。一則長壽縣流賊竄逃至尋烏,官府勒令巡城嚴查;二則位於大樹街的彌勒廟金佛被盜,官兵全城搜捕;三則官辦學堂裏的公子哥兒聚眾鬥毆……鬥毆就鬥毆吧,自己打得臉紅脖子粗也就罷了,竟召來家仆對仗,血濺學堂,驚動尋烏父母官。


    廉政愛民的皮父母官聞訊趕到,一張白淨書生臉當場化為黑青閻王麵,當即下令整頓學堂、重塑學威。


    三件大案,再加上雞毛蒜皮的小事,官衙上下個個忙得媲美大禹,三過家門不敢入。


    百裏新語不承認自己眼巴巴期盼了五天,卻在第六天開始琢磨,姓易的是不是玩她啊,為何五天下來半點動靜也無?


    命邦寧探得緣由,她小嘴撇了撇,隻能……等。


    等啊等……她等等等。


    第七天,在忙。


    第八天,還在忙。


    第九天——


    入夜,煙火樓座無虛席,賓客盈門,香酒盈樽。


    巡視前廳動靜,邦寧抽得一點閑時,在僻靜的廊間休息。閉目聆聽,耳後一陣風聲。他也不躲閃,隻道:“尋兒,姑娘去前廳了。”


    “是啊,新語姐沒讓我陪。”灰衣少年笑眯眯的。


    “你說……這世間真有怪力亂神之事?”


    邦寧未指明何事,尋兒卻知他在說“十日離城”之賭,當下眉心攏蹙,“不知道,可新語姐出不了城門十丈是事實。她自己走出去,到最後總是叫著頭痛肚子痛地跑迴來。被人強行帶出,那人要麽被城牆上粗心守衛拋下的空鐵炮砸昏,要麽突然小腿抽搐,再不,就是踩到西瓜皮摔倒,腦袋被路上凸出的石頭磕個窟窿……”


    邦寧忍俊不禁,補充道:“還有被驚馬踏傷。”


    曾有小賊挾持百裏新語,剛出城門一步,百裏新語沒事,小賊卻被經過的馬匹踢傷胸骨,在牢裏暈了半個月。


    尋兒也迴想起數月前的趣事,“嗬嗬”直笑,“師父,這事雖怪,卻並無害處。”


    “你隨她身邊最久,我以為……”


    “師父以為我知道?”少年搖頭,“師父應該知道,煙火樓雖有今天的規模,新語姐真正信任的,也隻有你、我和千福、百祿。新語姐不願意說的,我不會問。我……不比你們知道得多。”


    “不,尋兒。”邦寧微笑,拍拍少年的肩,“我隻是……很奇怪,我也能生活在這種地方。”


    人生如雲,變幻莫測。機緣巧合下讓他遇到百裏新語,鬼使神差成了煙火樓的護衛,還收得一個天資聰慧的機靈徒弟,他竟覺得……


    活著,亦有樂趣啊……


    “師父,新語姐雖然說過……”尋兒似要否定什麽,卻因前廳戛然而止的歌聲頓住。


    出事了!對望一眼,兩人快步衝向前廳。


    廳內,台上戲子抱成一團,賓客目瞪口呆,一群官兵裏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煙火樓。兩人衝到時,一道娉婷嫋嫋的身影正搖著紙扇,無視矛尖刀寒,踩著木屐瀟灑走向官袍男子——易季布。


    走……走也就罷了,但百裏新語偏偏有個“美得像幅畫兒一樣”的習慣,走了兩步,眉梢似網,媚眼如絲,輕輕向左一瞥。琴師意會,五指一勾,流淌出一段輕柔曲調,輕吟:“青絲係五馬,黃金絡雙牛。白魚駕蓮船,夜作十裏遊。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樹秋。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對這背景渲染非常滿意,百裏新語恰恰在“莫愁”二字繞梁時距離易季布一尺距離。幽眨濃睫,輕笑慢語:“這一曲《莫愁》,季布覺得好聽嗎?”


    琴聲丁丁冬冬,在寂靜廳內格外醒耳。四周,賓客官兵兩看相呆,易季布臉色未霽,解釋道:“百裏姑娘,在下方才追捕盜金佛的宵小,打擾姑娘生意,實感抱歉。追到此處,那賊失了蹤影,故有所冒犯,還請姑娘行個方便。”


    “有賊啊……”百裏新語隻是笑著,“真聰明,知道往人多的地方躲。有道是:大隱隱於市。大相無形,大音稀聲,嗬嗬……”


    “姑娘……”


    “嗬嗬……”讓她眼巴巴盼了九天,這家夥一來卻是為了搜捕小偷,她有那麽好說話嗎?他這樣子根本就記不得跟她打過一場賭,真氣真氣……心頭嘀咕嘀咕,臉上卻笑得可以滴出水來。


    尋兒悄悄走到她身後,衝千福、百祿打個眼色,讓她們退到安全地方去。邦寧環視全場,見護衛並無異動,當下暗自戒備,而易季布的臉色……是出於藍的青。


    “還請百裏姑娘行個方便。”這話有點擠出的味道。


    “不行。”折扇搖啊搖,絲琴飄啊飄。


    “官府搜查,由不得姑娘不行。”許是追得火大,易季布臉色不善,衝發呆的官兵道,“不準任何人離開,搜!”


    “咚!”一腳狠狠踏踩在樓階上。


    琴音顫了顫,很快拉迴正軌。


    瞧瞧,樓階未碎,前前後後的人也沒怎麽晃動,可見踩那一腳的人武技平平,甚至,是個不懂武功的人……誰那麽囂張?


    “那個……新語姐,腳痛不痛?”尋兒的聲音不大,足夠在場所有人聽見。


    女子立即兩眼淚汪汪,“痛,以後我要找些軟一點的、有彈性的木涼拖。”這一腳踩下去太用力,加上樓階反彈力,害得她整個腳板麻麻的。


    “明天我找個巧手匠,用青竹給你編雙鞋,穿著涼快又舒服。”


    “底要厚一點。”


    “好。”


    僵硬著臉,瞪著她突然起霧的水眸,聽著兩人的瑣瑣碎碎,易季布喉結滾動,拚命壓抑自己快不受控製的雙腿,以正事為重,“百裏姑娘……”


    他一出聲,百裏新語眨眼,立即收了淚花,雖不笑,卻另有一番愁眉風情,出口的話卻威脅十足:“今天——我看誰敢搜!”


    “姑娘為何如此刁難?”


    “刁難?多新鮮的詞兒,我喜歡。”挺挺腰,她以蠻橫之態道,“不準就是不準!”


    “你……”他咬牙,隻覺額角某種東西正在暴跳,“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就是不可理喻。”她還非常喜歡指鹿為馬地胡攪蠻纏。


    “緝捕夜盜,乃在下職責所在,姑娘若一意阻攔,便是刻意包庇夜盜,在下不得不懷疑姑娘與夜盜是一夥的。”


    他心中隱有怒氣,出口的話重了些,她當下臉色一沉,“啪”地收扇,“是一夥又怎麽樣?你放我鴿子……”


    扯扯……衣袖被人拉住。


    尋兒在她身後小聲說:“新語姐,我想……易大人不知道放鴿子是什麽意思。”


    “管他懂不懂,今天就是不、準、搜!”


    “盜賊害人,姑娘怎可是非不分?”


    “他要害人,讓他來害我啊……”


    常言道:福禍相倚,好話不靈壞話靈。


    閃電之間,“哢啦”一聲,一道黑影衝破她腳下台階,鋼刀閃閃淩空劈向百裏新語。


    銀光一劃!快,快得人來不及眨眼。


    “啊——”驚叫一聲,百裏新語丟飛折扇,眼一閉,轉身抱住一人。


    等了半天,沒什麽痛感,又等了半天……嗯,好像背後有打鬥的聲音。眯開兩條縫,她轉頭,正好瞧到邦寧一腳踢飛黑衣人,易季布反手一攔,將黑衣人丟給官兵。


    哈哈哈,她就說嘛,自己洪福齊天,在尋烏城囂張了一年多也沒見有什麽傷傷痛痛,一個小毛賊……咦,易季布的眼神為什麽那麽可怕?


    瞪誰?


    “你們要抱到什麽時候?”


    抱?百裏新語動動腳,與少年對視一眼,緩緩鬆開抱在少年腰後的手。


    還是尋兒乖,瞧這孩子半舉在空中的手,分明就要為她擋刀,不枉她平日寵他一場。


    捏捏白淨小帥臉,滿臉愜意轉個半身,倚在尋兒懷裏,百裏新語舉起左手,一把墜玉團扇放入掌中,時機恰好。


    搖兩下,她全無懼意,“我愛抱多久就抱多久,易大人,這種事輪得到你管嗎?”


    賓客中傳來抽氣聲,易季布一時啞口。


    他剛才……怎會衝口說出這種話?


    煙火樓個個皆是美人,少年俊俏,兩人相擁相抱的畫麵在他看來卻……刺眼?


    刺眼!刺眼!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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