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皇帝高高在上。


    地上,並排跪著三人:周澈,薛千,崔承皓。


    “你們兩個,這是何意?”皇上淡淡一笑,渾不在意,“周澈,朕賞了你那歌姬一個好差事,你怎不為她高興?”


    “皇上,臣多謝皇上器重。”他麵色堅毅,額角卻微微冒出汗來,“隻是……臣恐她不知禮教,在外頭野慣了,於王府中的這些日子,更是自由散漫,是臣……疏於管教。因此,因此……”


    “你不必說了,朕心意已決。”皇上不再看他,轉眸看向了崔承皓,表情不大欣悅,聲音也淩厲了幾分,“承皓,你又是為何?”


    崔承皓雖然緊張,聲音卻比周澈洪亮,似是心中有些許底氣,又有些許退路,他先拜了一拜:“皇上恕罪,臣今日衝動此行,一來為了師父臨行所托,二來因為薛千畢竟是臣的師妹,所以……臣恐怕日後不便見她。”


    “笑話,朕讓她入宮當值,又非把她拴在宮裏,你何時想見了,不都能見?再者而言,若是你師父知道,興許還為他這出色徒兒感到欣慰,為何讓你說的……似乎是朕囚禁了她一般?”


    “微臣不敢。”


    “行了,別不敢了。”皇上擺手,露出一副無奈的神情,“朕知道,你對薛氏情義深重,可是朕的教坊司,也是需要才女的啊。”


    崔承皓目光落在地板上,盯了許久,臉上肌肉微動,隱忍片刻,終於道:“其實……微臣有一事瞞著皇上,今日不得已,才要說出來……求皇上不怪臣隱瞞之罪。”


    皇上聞言,眯了眯眼。


    薛千和周澈也神情微動,不知崔承皓要說什麽。


    “有話,你盡管說。”建成帝最厭惡臣子有事相瞞,可是崔承皓既然有心在他麵前說出,皇帝自然投之以信任,做好了傾聽的準備。


    崔承皓的聲音在大殿上緩緩響起:“師父離開時,曾將微臣叫到書房,親口對臣說……”


    “說什麽?”皇帝音調冰冷。


    “說……他已有心將薛千許配於我,皇上也知道,前些年師父便在家裏住過,彼時薛千仍在金陵,年紀尚小。師父便有過這般承諾,日後帶師妹迴京,便……”


    “便讓她留在崔府,不再帶走了?”


    “是。”


    皇上聞言,適才緊張的麵容放鬆了幾分,垂目深思。


    這倒也說得通,怪不得杜先生離開時隻帶了自己的女兒,薛千適齡出閣,又在崔府呆了半年,自然要恆久留下來了。


    隻不過,她又為何會搬到燕王府?崔承皓難道就任憑有過婚約的女子,成為別人的歌姬麽?


    歌姬,歌姬。


    說到這個名分,自然是嫁入崔府最好,不至於為皇室蒙羞。


    可是,此時此刻,殿下的兩人,卻已是呆若木雞,渾身血液倒流……


    薛千和周澈聽到崔承皓的話後,猶遭晴天霹靂,大腦空白了半晌,才迴過神來。


    二人良久無言,實在不知該說什麽。不錯,不錯,這確是阻止薛千入宮的最好法子,有情有理,再適合不過。


    既有師父的媒妁之言,又有父母之命,還不至於損毀周家顏麵,薛千嫁入崔府……實在比留在王府妙得多。


    除此之外,皇上對燕王府戒心不減,留下這一個可疑的女子在他身邊,著實不妥。


    周澈僵硬半刻,終於鬆了神經。


    他眼眸深處,依舊黑得逼人,可始終凝聚不起來,仿佛失了焦點……


    也好,也好。


    再好不過了。


    那一瞬,他身上所有的知覺皆散去,就連幾日前的鞭刑,留在背後的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也不複再現,感覺不到疼痛。


    五味盡消。


    薛千垂眸望地,咬緊了牙關。


    殊不知,衣袖中的雙手,早已在皮膚上按出了一道道細微且醒目的紅印。


    同樣不覺疼痛。


    在最後的最後,她聽不到任何聲音,聽不到皇上的大笑,聽不到最後下的聖旨,亦不知自己是如何謝的恩,然後行屍走肉半走出去的……


    隻依稀記得,她笑了。


    從未有過的坦然,從未有過的……認命。


    覆水難收,這一下,再也扭轉不迴來。


    皇上賜婚,金陵薛氏與崔國舅長子結為秦晉之好,大禮延期半年舉行。


    薛千照舊迴到了王府。


    一花一木,一草一石,明明還是早上離開時候的模樣,分毫未變,可是看在眼裏,已經不一樣了……


    誰能料到,短短一日,便是滄海桑田。


    她與他,再無半分幹係。


    ****


    “世子還是迴去吧,再往前走便是清月閣了,讓人看去,不大好看。”暮色四合,他們站在了朝暉苑與清月閣的分叉路口。


    隨行的婢女皆知道了情況,白芷紅著眼眶,秋菊難為情地低頭。


    萬籟俱寂,天地無聲。


    誰都不曾說話。


    周澈點了點頭,不知是月色緣故,還是燈籠緣故,他的眼角竟有一絲泛紅,移開了目光,“知道了,你早些休息。”


    熟悉的腳步聲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她耳邊。


    亦消失在清月閣。


    清月閣,清月閣,不知有多少個日夜,二人在此處對湖奏樂,談笑嬉戲。


    往日覺得瑣碎的一切,今夕看來,竟再難重現。


    當時隻道是尋常啊。


    薛千在路口站了良久,直至起風,秋菊開口道:“姑娘還是迴去吧,有何事明早再說也不遲,此處風涼,別吹壞了身子。”


    白芷的眼淚早已簌簌落下。


    秋菊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白芷這才吸吸鼻子,止住哭泣。


    薛千的臉龐掩映在黑影裏,看不清表情,片刻後,終於轉身向住處走去,再不發一言。


    有那麽一瞬,經過湖邊,她想投進湖水……一死了之。


    可是,那怎麽行呢?那可不是薛千,薛千可不會這樣。


    木亦舟也從不會這樣。


    罷了,所求太多也不好,世間哪有雙全法?


    進了清月閣,滅了燈,四周寂靜無聲,桌上的飯菜早已冰涼。


    她躺倒在床上,和衣而睡,頭下是清涼的香草軟枕,伴著屋子裏的熏香,別添一股醉人滋味。


    薛千閉了眼,麵容平靜。


    她從未睡得如此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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