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承皓笑笑,向他走去,“適才見你們太忙,便沒叫你。”


    “來多久了?”周澈帶著疑惑打量他。


    崔承皓怔了下,沒作聲,迴頭看向站在原地的薛千。那裏離燈籠有些遠,隱沒在一片昏暗中,隻淺淺露出一個人的輪廓,她邁步,向前走來。


    周澈這才抬起目光,仿似才注意到還有個人,落在她身上。


    方才那一轉頭的疑惑,便是因為看到了她——她怎麽跟著承皓來了?來做什麽?


    夜風有些冰冷,許是站得久了,薛千的雙腿略微麻木,兩手也逐漸僵硬,鬥篷上的帽子早就滑落到了頸後,發絲上還沾著雪粒。


    她從寒風中來,從冰雪中而來。


    周澈在她身上掃視一圈,又轉頭看向崔承皓:“你們就在這裏等了許久?為何不進門?”


    他麵上有些驚詫,並未問他們來做什麽,隻是一味地好奇他們為何在雪地裏站良久。


    “快進來。”


    “周世子。”薛千叫住了他。


    這一聲叫,先傳進耳裏的不是周澈,而是崔承皓。


    仿佛高空中的一聲鶴唳,雖然美好無邊,卻知道它終會消逝,會給人帶來感傷。


    周澈轉過身,這一迴,他沒再動。


    他在打量她。


    千雪,盛名江南的千雪娘子。


    《廣平調》,憑一曲失傳已久的《廣平調》名揚天下。


    杜先生的弟子,本名薛千,當年楚州覆舟案的幸存遺孤。


    會醫術,會彈琴,模樣尚可。


    一張假臉……


    薛千想開口問他:那首曲子叫什麽?是誰傳授給他的?


    可是,她像啞巴了似的,這一刻怔怔望著周澈,耳邊盡是今早聽到的簫聲,混作一團,腦中又是一片空白。


    周澈站在門階上,居高臨下,無形之中有一種壓力。


    她沒開口,他卻先開口了。


    “薛姑娘,不……千雪姑娘。”周澈嘴角掛起一抹笑,風輕雲淡,話語裏卻有調侃的意味。


    這眼神中的意味,連同他出口的聲音,都如一盆涼水,潑向了薛千。


    “叫我薛千吧。”她垂目。


    不管是薛千還是千雪,於周澈而言,都沒什麽不同。


    他本就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她在覆舟案裏的身份,以及他想從這姑娘身上了解一些什麽。


    這個了解,不同於崔承皓的了解。


    “有何事,進來再說吧。”周澈斂容道,看了一眼崔承皓。


    王府東北角的朝暉苑,此地院落遼闊,是另辟出來的院子,離主院也很遠,平日甚為幽靜,基本無人來打攪,周澈便住在這裏。


    剛跨進月亮門,薛千便停住了腳步:“就在此地吧。”


    崔承皓和周澈皆愣住了。


    為何不進屋去?


    薛千也不知為何,就連方才,她也並不想踏進燕王府。仿佛戴著“千雪”這個枷鎖,再去做一些事的時候,性質會不同。


    “世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崔承皓的心沉了一下,到了此地還要借一步……他是有多聽不得?


    薛千不等周澈迴答,便已動步,向臘梅樹下走去。


    這個院子裏,盛開了大片的臘梅,外加一些翠竹,在雪的覆蓋下,顯得沉重不已。樹上皆掛著小燈籠,照亮了那寒枝上的梅花,也將這院子照得流光溢彩。


    周澈看著崔承皓,疑惑不解。


    崔承皓苦笑:“去吧,她有事要問你。”


    “你們師兄妹,到底在玩什麽?”周澈微眯眼,語氣中有一絲戲謔。


    “你問我,我也說不清。如果她能告訴我,那就好了。”他的聲音裏藏不住失落。


    周澈沒再答話,走了過去。


    “千雪姑娘,你要想查覆舟一案,在我這裏,可幫不了你。”他開門見山,言語直截了當。


    “我知道,我不是來問這個的。”


    “那你想問?”


    薛千心中納悶,不知為何他今日的談話和以前完全不同,字裏行間多了一絲玩味與打趣,好像有些漫不經心。


    “我想問,你今日吹得那首曲子……叫什麽?”


    “就問這個?”


    “就問這個。”


    周澈抬頭,視線落在一朵被雪壓得瘦弱的梅上,淡淡道:“《胡不歸》。”


    胡不歸。


    胡不歸?


    原來哥哥一直吹的那首曲子,叫《胡不歸》……


    她終於知道了,時隔十年,她終於知道了。那首曲子,隻聽兩個人吹過,一個是哥哥,一個便是周澈。


    周澈睨著她,漆黑的眸中劃過一抹異樣的色彩,不懂她為何因一首曲子而如此激動,忽然問道:“你想學?”


    她既然問他,便證明她並不會。


    而且,那曲子如同《廣平調》一樣,沒幾個人手裏有樂譜,這世上會的人不多了。


    他隻是想試探她一下,沒想到她會抬起頭,目光熱烈地望著他——顯然很想學。


    此時此刻,他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感傷,搖頭:“你學這個沒用。”


    的確,《胡不歸》是上陣曲,她一個青樓歌姬,學那個……確實沒用。


    周澈擺明了拒絕,薛千心中落了空,不過即刻,她又問:“這曲子我曾經聽過,這些年一直沒學會,聽說它的原譜也已失傳許久,不知世子爺……是如何學會的?可有前輩教授?”


    他沉默不言。


    薛千看著他,心急如焚,她心中已隱約知道了些什麽,關於哥哥,關於十年前,關於他的朋友……


    甚至有一刻,她想摘掉自己的麵孔,告訴眼前這個人她是誰。


    可是如今,那麵皮戴久了,竟成了真的一樣,已無足夠勇氣去撕下。有些東西一旦戴久,想摘就摘不下來了。


    況且,這隻是她的猜測而已。


    一首曲子引發的猜測。


    周澈盯了她半晌,心下生疑:她既然進京的目的是為覆舟案,那為何現在的重點,卻在一首曲子上?


    倏然,他想起今早在大殿上她麵對皇上的決斷時沒有一絲懷疑和反抗,竟是萬般從容地退了出去——這,實在不像一個進京查案的孤女


    或許這一切,隻是這女子的陰謀而已。


    她到底要做什麽?


    “你迴去吧。”周澈移開視線,“此事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


    薛千不動,態度強硬了幾分:“那要怎樣,你才肯說?”


    周澈本以為她會退縮,沒想到會再次追問,不由起了幾分興致,涼涼盯著她,沉聲道:“你很想知道?”


    薛千迎視他,不作聲。


    她當然想知道,非常想知道。


    “你把這張臉撕下來,我就告訴你。”


    他靠近一步,聲音輕若蚊蠅,卻重重一錘落在她心上,冷若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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