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屋裏出來的小女兒說希澤莎精神很好,認出了身邊的人,還有胃口要吃東西了,麗龍主緊繃了許多天的神經,才緩緩鬆弛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問:“那阿祖,現在是已經沒事了嗎?”小女兒當然是希望希澤莎已經渡過難關,可先前那幾天的樣子實在是太嚇人,又已經是八十多的年紀,還是該去一趟醫院,仔仔細細檢查一番,才能徹底放心。“對,是該去醫院。”“可是她不肯去。”希澤莎那執拗的脾氣到老都沒有變過,誰說她都難聽進去,“麗龍主,要不你去勸勸她吧,叫她去醫院瞧一瞧,這樣我們才都能放心。”“可是我,我”麗龍主遲遲不進去,是他覺得自己不配出現在希澤莎的麵前,他已經足夠叫希澤莎失望了。“麗龍主,阿祖四處找你呢!”二女兒邁出屋子催促,“你這孩子,剛剛在屋裏找你半天,哪知道人還在外麵,你不惦記你阿祖了?”當然惦記希澤莎的麗龍主被推進了屋子,希澤莎靠在床上,隻是短短五天,就能看出老人家身形的變化,消瘦的異常,原本就高的顴骨,愈發地凸出。麗龍主一看到她這副樣子,就控製不住自己脆弱的淚腺,鼻頭一酸,還未來得及哭,希澤莎已經在喚他,“真是麗龍主,乖崽啊,快來讓阿祖仔細看看,阿祖還以為,還以為”希澤莎是真心以為蘇和已經走了,她不知道如何麵對這第二次‘背叛’,隻知道心中的酸楚是真的,可希望蘇和過的越來越好也是真的。可蘇和沒有和那個外地人走,是她這個阿祖錯怪了自己最乖巧的孩子。“阿祖,對不起,我錯了”“這哪裏是你的錯,是阿祖錯了,阿祖沒有沒能相信你。”蘇和已經是希澤莎見過最負責任的麗龍主了,可是關鍵時刻,她的心中依舊沒能堅定地相信蘇和的人品和擔當。“是阿祖錯了。”一向強悍無比的希澤莎顫抖著開腔,眼淚從混沌的眼珠裏淌出來,八十歲的老人哭的像是個孩子,緊緊抓著蘇和的手不肯鬆開,“你受委屈了。”麗龍主的眼也含著豆大的淚珠,可他一直以來並不覺得自己委屈,“阿祖,我是錯了,我不該,不該一聲不吭就走,我也不該說謊,不該騙您,其實,其實路崢並不想做我的搭襟,是我強要他留下來,幫我的……他沒看上我。”希澤莎不可置信地看向蘇和,“他、他沒看上你?”“是,一開始我們說好了,他留下一段時間陪我裝樣子”“他是瞎嗎?竟然沒看上你?!”準備將一切和盤托出的麗龍主一愣,重點在這裏嗎?“可是,我說了謊。”“說了謊又如何?”希澤莎也說過謊,她早看出人這一生難免有鬼迷心竅或不得已的時候,謊言未必全然是壞事,“我當時也瞧出來你同那外地人不正常,隻是沒有往這處想,我以為你沒膽子做這樣的事。你也長大了,會為自己籌謀,是好事。”“麗龍主,你是我見過最好的麗龍主,隻是你太柔弱,太善良,阿祖希望你個性再尖利些,多為自己打算些。”希澤莎了解蘇和的性子,恐怕為了她的事,又不知道暗地裏苛責了自己多久,才在這裏將先前那些事不打自招。但可能是連生死都經曆過了,希澤莎並不覺得那些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再大,還大的過她偷梁換柱的麗龍主嗎?她現在隻打心眼裏瞧不起那個外地人,什麽樣的眼神,竟然看不上她的乖崽,蘇和還沒嫌棄他的歲數大呢。“你若隻是跟他裝裝樣子,是不是該考慮考慮新的搭襟。”希澤莎希望蘇和能有個自己的小家,這不是催婚也不是催生,隻是出於麗龍主太過孤單,阿祖看了於心不忍。“新、新搭襟?”麗龍主唯唯諾諾道:“阿祖,其實他現在喜歡我的,我也喜歡他。”希澤莎攏起的眉毛舒展些許,“那是你先喜歡他,還是他先喜歡你?”“應該是,他先喜歡的我吧。”反正先表白的那個人,不是麗龍主,“您真的不怪我和他一起說謊騙了您嗎?”希澤莎笑笑,“你沒有說謊,因為選一個搭襟最重要的功課,你已經學會了呀。”在傳說中,阿圖盧為自己的女兒挑選第一位搭襟的目的,是為了使自己不在時,也有人能保護麗龍主不遭受雪山之神的傷害。可偏偏他忽視了搭襟的意義不止護衛那麽簡單,阿圖盧包辦婚姻般強硬叫麗龍主與被迫接受的勇士搭襟之間的關係並不親近,甚至可以用惡劣來形容。為了報複,麗龍主沉溺於多重而複雜關係中,將其它情人領進木樓,專為刺激那時時刻刻搬出阿圖盧妄圖約束她的搭襟。這樣不快樂的日子最終因麗龍主的搭襟忍受不下去被漠視和踐踏尊嚴的生活,做出襲擊麗龍主的惡行而結束。阿圖盧未曾想到,自己以為對女兒好的事情,竟然險些害死她。他懊悔萬分,將選擇搭襟的權利重新還給了女兒。搭襟,本就該是第一眼看中,心生喜愛的存在。而之後的每一代麗龍主,應當在這件事中學會的,是愛人與被愛,是一見鍾情,是兩情相悅,是因愛人而自珍自重。兜兜轉轉,蘇和還是愛上了路崢,謊言成真,他學會了他該做的事情。希澤莎很欣慰。哪怕這件事的開端是謊言,可最後的結果圓滿,便無傷大雅。麗龍主一下午都陪著希澤莎,他給希澤莎喂了粥和青菜,又跟著其它人一同勸阿祖到鎮醫院去瞧瞧,可希澤莎打定主意不聽她們的話。她自顧自跟麗龍主交代起事情來,“等我走了,如果部落裏沒有新的族長,你便先擔起擔子,等頓娜長大了,將這位子交給她,我和頓娜講過的,她很願意接我的班。你其實哪裏都好,可惜是個男孩。”“阿祖,您還能活很久呢,不要說這種話了。”麗龍主不在乎未來的族長會是誰,他希望希澤莎能活的再久些。希澤莎吃飽飯,躺迴了床上,牽著麗龍主的手道:“這些都是正經事,早交代,我早放心些。”“還有開發的事,這我是不會同意的,林子就是林子,不止我們,還有樹啊鳥啊蛇啊在這過日子呢,再說,阿圖盧也睡在這裏,叫一群外來的鬧的吵哄哄,大家都不得安寧。”“但我也知道,很多人都想離開這裏。”希澤莎小時候,外麵還沒有那樣發達,於是沒人想著離開,她是那樣的時候過來的,所以思維始終停留著,不可否認,現如今外麵已然是天翻地覆,日新月異,比林子裏有意思多了。所以有時候,希澤莎也會覺得,她像個不講理的老古板,叫蘇和放棄了學業和喜歡的愛好,和她一起成了小古板,並以此約束著許多麗龍人。但那隻是她接受的教育使她覺得,隻有人留在林子裏,才能留住阿圖盧的信仰,使信仰長存。信仰逐漸在消亡,是希澤莎也能感覺到的事情。麗龍人對阿圖盧的信仰和崇拜乃至於心理依賴都在不斷減弱,可分明她們現在的生活愈來愈好,欣欣向榮了。在很多年前,能夠湮滅一個部落信仰的往往是刀光劍影與金錢利欲,又或者是來勢洶洶虎口無情的瘟疫與天災,而現在呢,豐裕的生活,有序的社會使人不必再尋求神靈的恩賜,或許是社會發展的車輪,文明更迭的腳步所注定的,又或許是信仰不再宏偉,於是虔誠變作一件很難很難的事情。不至生死絕境,神佛前長跪不起的,皆是俗人。希澤莎懂,她也知道無法強求任何一個人留下,可偏偏她肩上擔負著守護阿圖盧的責任,說來慚愧,活到如今這把年紀,她也沒想出如何將阿圖盧的信仰綿延下去的好辦法,她似乎隻能眼睜睜看著麗龍的神靈消失,信仰滅絕。“是阿祖太沒用了。”“不是的,阿祖,您已經很厲害了。”麗龍主搖頭。“等真有那麽一天,攔不住的人,就叫他們走吧。你也一樣,如果有朝一日你想離開,就走吧。”希澤莎語調輕柔,“你也該看看林子之外的世界。”麗龍主心房顫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才好,他明白阿祖的痛。而希澤莎講完這些,就說自己累了,想睡一覺。麗龍主雖然有點舍不得離開,但還是出了屋子,叫阿祖好好休息,他的心,因為希澤莎一番話又狠狠揪了起來。小女兒送他出了院子,“你也是,迴去吃個飯,好好睡一覺吧,看看這眼圈腫的。”傍晚時分,蘇和安分迴到自己的木樓,普爾薩已經燒好飯,舉著鍋鏟問:“怎麽樣,聽說你阿祖醒了。”“醒了。”“她肯定沒有怪你吧。”“沒有。”蘇和坐在矮榻邊,表情釋然,“她沒有怪我。”“我就說她不會怪你的,”普爾薩摸摸麗龍主的腦袋,“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吧。”蘇和洗了個澡,又吃了這幾天來第一頓踏實的飯,準備休息時,院子裏又來人了。腳步匆匆,眼圈通紅的頓沙顫聲告訴麗龍主,交代完一切的希澤莎,在睡夢中離開了。蘇和趕到時,院子裏已經隻剩下了沉默和零星的哭聲,方芸看到一路奔過來,頭發都沒徹底吹幹的蘇和,找了條毛巾紅著眼上前幫他擦頭發,“這麽吹風會頭疼。”“阿祖呢,阿祖真的”“嗯。”下午阿祖醒來時,方芸已經有所感覺那是生命垂危之際的迴光返照,是給她們最後道別的機會。屋子裏,希澤莎的孩子們為她擦洗幹淨身子,穿好了整齊的壽衣,頭也盤地體體麵麵,一點亂飛的頭發都沒有,上麵還綁了希澤莎從前最喜歡的線花。飭過後,躺在床上徹底沒有聲息的阿祖並不可怕,甚至比昏迷時氣色還要好很多,她靜靜地閉著眼,就像是睡著了一樣,仿佛下一秒還會睜開眼,招手叫蘇和坐近點兒。可她就是不在了。麗龍人的喪禮習俗,從逝者離開的第一夜開始,親近的人聚在一起守護逝者的第一晚,還要在院裏升起一團篝火,驅散她離開路上的陰寒。直到太陽升起。第63章 哭瞎眼似乎無論發生什麽, 第二天的太陽都會照常升起,雨季在八月中徹底結束,天空澄澈如洗, 萬裏無雲, 清晨就能看出這一整日的豔陽高照。太陽之下的麗龍, 在辦一場波及整個部落的白事,一個部落族長的離去, 整個部落都要為其送葬。希澤莎生前時, 就已經備好了壽材, 到她這個年紀的老人多少都要為自己的後事做準備,死亡已經不是一件絕口不提的事情。看到阿祖十多年前就挑好的棺材和一隻檀木製樸素骨灰盒,麗龍主不喜歡,“都不好看, 阿祖躺在裏麵, 都被襯得古板了。”麗龍人大多喜歡色彩斑斕的東西,倘若身上穿的素素的, 頭上的鮮花和彩色絲線就一定少不了, 哪怕是葬禮, 也是個隆重的日子, 因而沒有多少人遵循外麵那些喪禮的習俗,穿著黑灰死板, 相反,如果有穿成那樣的人, 一定是外來的。就比如俞歸舟。俞少爺一直都住在塔木, 預計八月底塔木草場的開發項目會正式啟動, 他這段時間沒少跟政府的人打交道,對麵話裏話外都是惋惜雨林的開發不能齊頭並進, 俞歸舟一貫不接這茬,隻說‘好可惜好可惜’。他是開發商沒錯,但也不是那種混黑的無良開發商,不同意就找人揍你全家。在俞少爺這裏做生意,是你情我願的事情,如果他給出的條件不能叫麗龍人滿意,那就算了,強扭的瓜不甜,沒必要,麗龍是風水寶地,可沒人造勢,這塊‘寶地’又能被多少人知曉呢?而今天,俞歸舟之所以來,是純粹作為蘇和的朋友來探望的。“節哀。”送上白信封包著的禮金,俞歸舟瞧見麗龍主那張憔悴落魄的初戀臉,心有點痛痛。不過這份痛被俞歸舟堅定歸納為對‘同性朋友’的‘憐憫’,換一個朋友遭受這種親人離世的意外,他也會心疼。“你怎麽來了?”俞歸舟的出現還是有點叫人意外的,因為在麗龍主看來,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並不算是很親近。“我從普爾薩那裏聽說了這件事,想著怎麽都要來看看。”雖然幾次來麗龍的經曆都不算‘愉快’,不過俞歸舟不是個記仇的人,雖然那老婆婆兇神惡煞的,但到底,是蘇和的奶奶,“咱們不也是朋友嗎?”“謝謝,既然來了,就留下吃飯吧。”麗龍主是喪主,沒辦法站在門邊和俞歸舟多寒暄幾句,他還要寫禮金簿,俞歸舟隨了五千,在一眾小百塊的麗龍人中格外突出。麗龍人提供的喪飯,是如流水席那般的席麵,俞歸舟在院子裏一圈人中,挑中他見過麵的普爾薩挨著坐了過去,“沒有見到路先生,他不在?”“不在。”“我還當你找我要他的電話,是為了通知他。”“我是想啊,但是你給我那個號碼打不通啊。”普爾薩一拍筷子,俞歸舟還好意思提這件事,他簡直要以為那是個假號碼了,“我連著打了兩天,都沒人接。”“不會吧?”俞歸舟傻眼,“我和他也不是熟,這電話還是打聽來的。”而打聽的對象,是至今還在聖瑞療養中心治療的徐錦城。“算了,隨他來不來吧。”普爾薩想通知路崢,是怕蘇和又一次崩潰,但現在看到麗龍主還能提起精力按部就班處希澤莎的喪事,這份擔心散去了些。普爾薩遙遙盯著麗龍主毛茸茸的後腦勺,那纖細的脖頸倔強而筆直,一夜之間,蘇和好像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弱小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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