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爾薩隻是惱火,惱火這選中的人不是他,又或者,麗龍主沒有多選一個他。轎子走了,路崢也把腦袋上的花冠取下來了。他低頭從冠子上數出十二種夏日州開的最茂盛的鮮花,邊角的枝丫用細密的彩線綁的結實,一條用緞子打的毛絨流蘇從交錯的芙蓉和木槿下墜落,搖搖晃晃,湊近端倪,也精致漂亮,是很細致的手工活。林雙繼續問卡旭,“收到花冠的人肯定會有好事發生吧?”卡旭點頭,“當然,這應當算是我們部落裏頂好的事情了。”“那這花冠到底是什麽意思?”路崢開口。“是找搭襟的意思啦,就是求愛!當麗龍主的搭襟,多好的事情呐。”卡旭轉過身,“咱們得趕緊去阿祖的院子,今天有烤豬吃,去晚了又沒位置了”林雙一把抓住這麗龍小夥,不可置信問:“等等!你剛剛說是什麽意思?”求愛?是他理解的那個求愛嗎?“求愛啊。”卡旭眨巴眨巴眼,以為林雙他們還是不懂,繼續解釋:“送花冠意味著麗龍主選中你了,送出花冠代表著他想跟你談戀愛,接受花冠就相當於接受這份好感,要跟他談戀愛,處對象,做那檔子黏糊事。”合著這神子一路風騷地捧著那玩意四處張望是在點秋香?不,這不是點秋香,這是拋繡球招駙馬啊!“我們導兒、我們導兒”林雙咽了咽唾沫,幾乎不敢扭頭看路崢的表情。“我也很震驚嘞,麗龍主竟然瞧上了個外鄉人。”卡旭衝路崢舉了個大拇指,“不過,我們麗龍沒有什麽外族不能通婚的要求,最多是不能和塔木族的人在一起,路大哥是什麽族的嘞?”先別說是什麽族的,心緒一向波瀾不起的路崢蹙起了眉,“我是個男人。”而那個年輕人也是個男孩。“男人又怎樣?是人就成啦。”卡旭理所當然道:“感情的事,本就沒有標準呐,是男人女人,哪怕不是人又怎樣,喜歡就成啦。”幾個外地人麵麵相覷,臉上滿是震驚。卡旭依舊熱情地邀他們轉移陣地去阿祖的院子,但聽出不妙的林雙卻不敢繼續把路崢往火坑裏推,“我們不吃了,導,咱們明天還得去考察,要不先走吧?”“林哥說的對。”趙徐之也不敢待了,這地方的人實在奇怪。路崢看了眼手上的花冠,將它遞給卡旭,“麻煩你還給他,我們就先走了。”卡旭哪裏敢接,這是麗龍主給路崢的,說不定阿圖盧就在哪個角落看著,麗龍上天入地,就沒有能躲開阿圖盧耳目的地方。就這樣接過,是會倒大黴的,“不成不成,你這是什麽意思?不想要,當時怎麽不拒絕他?”當麵爽利拒絕是不會怎樣的,頂多叫那白麵皮的麗龍主落寞一會。這背地裏將麗龍主送出的花冠拋下逃走,那不僅是對麗龍主不忠,還是對山神大不敬,這是得罪阿圖盧,得罪整個麗龍族的!“山神?”林雙是個唯物主義者,完全不信,“真的假的?”‘轟隆’早就晴朗的夜幕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劈裏啪啦,映的半邊天猶如白晝,連帶卡旭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善。林雙被趙徐之捂住了嘴,都在人家地盤上了,真的假的,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吉木急的直撓頭,當地人都有所耳聞麗龍人獨特的風俗與強悍的民風,想這樣大搖大擺的離開,不現實,興許還沒走出林子就被抓住了,所以他才說要盡量入鄉隨俗,但也的確不能隨俗到把路崢留下做贅婿啊。“不告而別的確不好,”路崢捧著花冠,這也是他們不懂當地風俗鬧出的誤會,“我去見他,和他說清,再把這個還給他。”阿祖的院子裏極熱鬧,作為麗龍族最大的長輩,年近八十的希澤莎已是一頭華發,照舊利落的盤起,蓄在頭頂,簪花係繩,飭的幹淨,一絲碎發也沒有。希澤莎身子骨也奇好,她的大女兒都已經要小輩攙扶才能走進院子裏,這老太太卻連拐杖都不樂意用,就是近兩年來,爬木樓上下是有點困難了,不然今日麗龍主的梳妝,她也該去幫忙的。輕輕摩挲著麗龍主的額頭,希澤莎提起方才聽到的樂聲,語調有些寬慰,“你遇到了想做搭襟的人?”“是啊,阿祖。”麗龍主輕輕點頭,“他是我在人群裏,看到的最亮眼的那個呢。”“那就好,那就好,她人呢?讓我看一看。”“頓沙去找了,他是外鄉人,不知道該跟上轎子。”麗龍主是想叫頓沙提醒那人一聲的,但頓沙一直在跟普爾薩爭論。“外鄉人?”希澤莎充滿褶皺和老繭的手一頓,“你看上了個外鄉人?”麗龍主點頭,“是。”希澤莎默不作聲收迴輕撫麗龍主額頭的手,“那你就該知道,他遲早會離開,因為他並不屬於這裏。”“蘇和,你的這個選擇很沉重。”蘇和不懂阿祖口中的‘沉重’,哪怕想到選中的搭襟注定會離開,也不覺得傷感。畢竟,他從小接受的阿圖盧式感情教育告訴他:“我們本就不祈求終生相伴,不是嗎?”在麗龍人的感情教育裏,沒有傳統愛情意象中長情的描述,海枯石爛地久天長,對他們來說都是空談。他們所追求的愛,就在一瞬,隻那一瞬的真心,能有摧枯拉朽燒山之勢,有可將心肝取出天地為鑒的真情,有世間萬物寂滅此間獨餘你我長存的不渝,就足夠了。麗龍人,不相信永遠,也不需要永遠,一瞬足矣。第06章 裝樣子商討下,吉木也讚成路崢所說的友好解決爭端,去真誠道歉並‘退婚’。畢竟這種信仰傳統多的少數部落,還真有些住在雨林裏未退化的野性和血性,要是因為這件事,起了衝突,得罪了原住民,他們四個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萬一被埋這林子的哪個無人問津的角落就不好了。這種熱雨氣候,死個人那是相當容易毀屍滅跡。前往阿祖院子的路上,正巧遇到了來尋路崢去阿祖母屋的頓沙,這哥們喜氣洋洋的,和哭喪著臉的林雙趙徐之等人對比鮮明。到底還是孩子們,經不住事,他們已經開始腦補談判失敗,路崢被扣下做神子新娘子的場麵了。這畫麵好笑中透露出一絲悲壯。林雙總覺得這怪他手賤那一把,生生將義父推入婚姻的墳墓。雖然是和小美人結婚,但墳墓就是墳墓,更何況他義父看樣子壓根不喜歡男人,這就是強人所難了。路崢壓根不知道兩個學生背著他在嘀咕什麽,他想先和頓沙談談,因為看起來頓沙是守在那個年輕人身邊說的上話的一把手。可頓沙和儒雅紳士、講話注重修養和條理的路崢不同,甚至因為太開心,他也沒有什麽先聽別人講完話再說話的禮貌了,連珠炮似的發問:“您叫什麽?多大了?看樣子你們是來旅遊的登山客?要在這裏待多久?家在哪裏呢?”不等路崢迴答,頓沙又換了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真誠道:“說實話,今天對麗龍主來說是很特殊的日子,而送花冠選搭襟就更重要了,他這一陣一直為這件事發愁呢。因為他打十五歲起就很少出木樓,也沒有什麽同齡人,我還擔心他真的會把花冠給那個塔木小子不過還好,他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你。”頓沙是相信一見鍾情的,他和初戀就是這樣。當時麗龍主問他如何找搭襟,他也沒辦法給出確切的迴答。就是一種感覺,第一眼看到就發現這個人如此特別的感覺。看樣子麗龍主是明白了。麗龍人隻有在經曆一段感情後,才會徹底成人,畢竟懂得愛、付出愛,是人生中尤為重要的一課,頓沙為麗龍主走上人生新旅程而感到由衷的欣慰。“你們要好好的。”抵達阿祖的院子,喋喋不休的頓沙送上真摯祝福,“你往母屋去就好。”院子裏都是吃喝的年輕人,熱鬧圍著篝火跳舞,而上些年紀的,都已經進了母屋,包括陪阿祖聊天的麗龍主。今夜所有的麗龍年輕人都認得這個拿到花冠的男人,路崢一出現在院子裏,嘈雜的聲音翻了個倍兒。有說他看起來身板就好,是個能幹活的。也有說他是外鄉人,幹活也不長久,遲早要走。還有說看麵相是個能幹的,麗龍主夜裏要享福了。這話一出,坐在院井邊的普爾薩心堵了,他不滿的繞了繞小辮,“胡說八道什麽,能不能成還不一定。”“當然能成,我們麗龍主的頭個搭襟,一定是幸福美滿的。”頓沙聽不得普爾薩這賭咒麗龍主的話。母屋裏一邊聽阿姆們講如何馴服搭襟,將人治的服服帖帖,聽話乖順,一邊肚子餓咕咕努力夾烤豬肉吃的麗龍主兩腮鼓鼓。如何馴服他是沒聽多少,但這烤肉好香。但一聽清門外的騷動,蘇和便率先丟下筷子,一撩衣擺,噔噔噔跑到了門口,低頭找自己的布鞋穿。門邊的鞋子太多,不知道誰把他一隻藍布鞋踢到了門外,想接個搭襟,還要單腳跳出去。路崢遠遠就看到那穿的白花花,腦袋上也滿是花花的神子像個兔子似的從門縫鑽出來,而後一路蹦蹦跳跳。以為這也是什麽儀式的路崢上前了幾步,卻並沒有打斷神子的動作。直到他看清那小年輕是滿地找鞋穿,才在那身板清瘦的人一邊扶著沉重的腦瓜,一邊低頭穿鞋費力不已的時候走過去,輕輕幫他拖起腦袋上的華麗裝飾。接受好意的麗龍主隻看麵前這泥點子斑駁的土黃色褲子和皮靴子,就知道來人是他的搭襟。果然,有個搭襟就是好,穿鞋都有人幫忙扶腦袋了。“謝謝。”蘇和仰頭,站起來時順勢牽起了路崢的手,相當自來熟,相當名正言順,“你來了,我帶你去見阿祖。”路崢沒動,看著他們交握的手,又看看這在夜裏都白的發光的神子,他這才發現,兩人之間無論是身形還是年紀,差的都有些多。“怎麽了?”蘇和握著路崢格外寬大的手,捏了捏,有些擔憂的看著自己挑選的搭襟,“你不會不能說話吧?”難道是個啞巴?“……我有事想和你說。”路崢是獨子,家裏也沒什麽直係小輩,他不知道怎麽和蘇和一般大的少年人相處,尤其,這還是要抱著和他談戀愛心思的少年,“我是來還你的頭冠的,我不知道收下是這樣的意思,對不起”路崢話沒說完,小神子的臉色變得唰白,眼眶也漸漸泛紅,好似站在他麵前的路崢真是個負心漢似的。說實在的,路崢這個搞植物的沉悶老學究,他不懂這麗龍奇怪且彪悍的愛情傳統,也不明白這明明是第一次見麵的人,怎麽就對他好像有海誓山盟的深情般。不過路崢清楚,他沒資格評判眼前這個就要落淚的年輕人對他的感情是否真心,眼下的境況,也叫他沒辦法繼續說下去。而在路崢未盡的沉默中,蘇和心都擰巴成一團了。那吃了不少烤豬肉因而浸的油潤的唇瓣被他潔白的貝齒咬了又咬,上麵殘餘那一點點口紅都被吃進肚子裏了,剩下的紅,都是他咬後的充血,下一刻就要咬破了。如果是方才在人前被拒絕,或許他不會像現在這樣緊張又難堪,因為阿姆和頓沙都說過,是有可能被拒絕的,但他們誰都沒說過,送出去的花冠還會在背地裏被退迴,一點不光明正大。要是有了搭襟,白天他也可以自由離開木樓,說不定還能走遠點,到鎮上去看一看,而現在他要被自己的搭襟拋下了,甚至又要迴到木樓裏,一日複一日等待日落了。所以路崢在蘇和眼裏,就是未來的希望,眼下這個掌握他未來的男人,當眾收下了他的花冠,背地裏卻又要棄他而去。眼看蘇和真要掉淚,路崢沒由來有種欺負孩子的錯覺,他放輕了聲音,拿出跟家裏蘭花講話的耐心來,“你先別哭。”“你要拒絕我,是我哪裏不好惹你討厭了嗎?”“……不是。”他們之間的相處還沒到這個份上。“那是我醜,你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