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嘉靖十九年的春寒料峭,持續了許久,久到快立夏了還在下雪。


    宮簷下,朱厚熜望著撲簌簌的大雪,麵容憂愁。


    一旁,黃錦的胖臉也泛起愁容。


    如今,他不再是任嘛不懂的黃胖子了,熟讀大明軼聞錄的他,得到了長足進步,尤其是其中多次提到了氣候問題……


    “皇上,江南還是很好的,今年……可能隻是比較特殊,明年就好了。”黃錦輕聲說,“三年豐三年欠,氣象本就無常。”


    “唿~”


    熱氣化作白霜,消融於天地間,朱厚熜輕輕一歎:“如若真如李青預料的那般,隻怕南北差異會越來越大啊。”


    黃錦沒太聽懂話中意思,撓撓頭,剛要說什麽,


    卻見主子已然轉過身,淡淡說道:


    “易經中有兩卦,一曰:否;一曰:泰。否極之日,泰來之時,氣候一事,無甚可憂。”


    黃錦忙跟上,同時跟上馬屁。


    “皇上真是博學。”黃錦嘿嘿道,“既如此,那咱就不愁了。”


    朱厚熜卻是搖頭不語,麵露憂鬱。


    大明未來在南,京都卻在北,怎能不憂?


    有句話叫山高皇帝遠,江南得天獨厚,經濟發達之下,再占氣候優勢……京師就顯得尷尬了。


    況且,江南還有一個南直隸!


    再次遷都?


    不可能了。


    從太宗……成祖皇帝將自己葬在居庸關前,就沒可能再遷都了。


    無他,祖墳不能不要!


    遷都之事,人家永樂敢做,他嘉靖可不敢做,不能,亦做不到。


    …


    坤寧宮,母子獨處。


    在李青的藥方調養下,蔣氏勉強撐到現在,不過也快到極限了。


    朱厚熜望著娘親的憔悴模樣,自責道:“兒不孝……”


    “你是說李卿家之事吧?”蔣氏苦笑道,“他在與不在,情況大差不差,都這個歲數了,又能如何?昔日,那個武當道士的藥方也挺好用,讓你父皇有了迴轉跡象,然,藥方再好也隻能醫病,醫不了命。”


    朱厚熜默了下,說:“如若他在……多少會好一些。”


    “你還找得到他嗎?”蔣氏問。


    朱厚熜微微搖頭:“我與他生了嫌隙,再難修複,他於大明……終是有功的,我也不想做事做絕。”


    蔣氏輕輕點頭,歎道:“李卿家還是有本事的,等你想通了,釋懷了,服個軟,人家不定還能迴來。”


    朱厚熜笑意苦澀,違心頷首答應。


    蔣氏望向外麵,輕輕說:“今年冷的可真長……”


    “是啊,隻願今年是特例,”朱厚熜憂慮道,“若一直這般,於江山社稷大為不利啊。”


    蔣氏收迴目光看向兒子,笑了笑,道:“大明府庫殷實,時下糧食仍是有大量盈餘,有永樂豆、宣德薯兜底兒,倒也不足為慮。”


    “我擔心的是……南強北弱,江南喧賓奪主。”朱厚熜哀歎。


    “這……”蔣氏愣了下,繼而好笑道,“不說曆代,單從本朝來說,從太祖時期,江南就優於北方甚多,可太祖不一樣生了遷都北方的念頭?太宗……成祖遷都順天,至今已有百餘年,開海通商之後,江南更是富庶,也不見喧賓奪主啊。”


    朱厚熜強笑笑,頷首道:“母後說的是,是朕多心了。”


    時下當然不必憂慮,甚至再過個數十年,都也沒問題,可若一直保持此消彼長的態勢,早晚會出問題的……


    迴到禦書房,朱厚熜取出楊慎的那封奏疏,又看了一遍。


    這封奏疏是前幾日遞送進京的,經李青之手,通過黃錦呈給他的,一起送來的還有丹藥,以及……李青為楊慎邀官。


    這讓朱厚熜很是苦悶,更讓他鬱悶的是,丹藥的品質並沒有提升,還是老樣子……


    半晌,


    朱厚熜緩緩合上,嘴裏喃喃重複著:“楊慎啊楊慎……”


    對這對父子的惱恨,時至如今,仍是不減分毫,朱厚熜可太氣了。


    一個楊廷和讓他近乎卑躬屈膝,一個楊慎搞得他灰頭土臉,每每思及,都恨不得對其再行廷杖之刑……


    可如今,非但不能打,還要再升楊慎的官兒。


    哪裏能心平氣和?


    奈何,這楊慎確極具政治眼光,疏中所奏,與他的憂慮不謀而合,並且還給了行之有效的應對之法。


    再加上李青的‘舉薦’,朱厚熜再惱,也不得不用。


    朱厚熜捏了捏眉心,自語道:“就……先升任寧.波知府吧。”


    今年的春寒,讓他起了憂患意識,再不敢對未來盲目樂觀。哪怕府庫殷實,哪怕時下糧食仍有盈餘。


    誠然,易經有否極泰來的說法,且李青也說過同樣的論調,可這個‘否’會到什麽程度,誰也不知道。


    真若出現冰封千裏,且維持多年的情況,眼下的繁榮景象,必將傾覆。


    朱厚熜犯愁……


    愁了半天的他,突然又是一笑,笑意發苦,自嘲道:“興許到不了那時候,你就天命盡了……長生啊長生……你李青真想我長生嗎?”


    如今的他,仍春秋鼎盛,精力十足,體態康健,可還是沒辦法如李青那般,保持容顏不改。


    若是等老透了才能長生,隻吊著一口氣的長生,又有何用?


    離不惑之年還有相當一段距離的朱厚熜,已然有了危機感、緊迫感。


    可當初紅了臉之後,李青便說不再讓他見到他,數年過去,還真是再沒見到。


    那次假扮太宗嚇唬他,算不得相見,因為他當時根本不敢抬頭去瞧。


    “保守估計都兩百歲的人了,咋就……不能讓讓朕呢?”朱厚熜氣苦,抱怨道,“朕不勤於政務?朕沒大力普及教育嗎?朕沒按照你的要求,穩步融合草原嗎?……”


    不知何時,黃錦走進來,待他發完牢騷,輕聲提醒道:


    “皇上,您才是大明皇帝啊。”


    朱厚熜一滯,苦悶無言。


    良久……


    “從一開始,李青就瞧不起朕,武宗那般肆意胡來,也不見他如何,到了朕……不就是因為朕世子出身嗎!?”朱厚熜氣鬱找補。


    黃錦撓撓頭,訕笑道:“皇上您又不知道武宗的遭遇,怎就斷定武宗沒受他欺負呢?”


    “朕……”


    黃錦又說:“太祖都提劍砍他,還被記載進了實錄中,足以說明太祖也曾多次被他氣得不行,真不是針對您,李青他一直都這麽沒品。”


    “太沒品了!”朱厚熜咬牙切齒地強調,“不是一般的沒品。”


    黃錦訕笑點頭,安慰道:“李青說過,他對皇上您夠好了,其實,奴婢也這樣覺得,別的不說……最起碼,能讓他煉丹的大明皇帝,也就皇上您一個了。”


    見主子還欲再辯,黃錦補充:“甭管他出於什麽心理,您就說煉沒煉吧?”


    朱厚熜:“……”


    “不錯,朕算是享受到獨一份的殊榮了,可……”朱厚熜鬱悶道,“其他就不說了,你可見他真有讓朕長生的打算?”


    黃錦沉吟了下,說道:


    “首先,長生太過虛無縹緲,這話李青也曾多次向您明言;其次,奴婢是陪著主子長大的,記得主子幼時、少時,身子骨並不好,甚至稱得上體弱多病,可如今呢?皇上體態康健,過了而立之年,仍春秋鼎盛,不懼寒暑……皇上,真不是奴婢為李青說話,他是沒品,可對您……至少沒那麽沒品。”


    “……你中了他的邪怎地?”


    “嘿嘿……奴婢沒有中邪,奴婢看似在為李青說好話,實際上是為了主子好。”黃錦嬉皮笑臉。


    朱厚熜“嗬”了下,饒有興致的問:


    “你倒是說說,咋個就為朕好了?”


    “皇上氣李青,可隻能氣著自己,根本氣不著李青。”黃錦嘿嘿笑道,“其實,換之任何人都一樣,對別人的惱恨,都是在懲罰自己。就……比如楊慎。”


    朱厚熜竟無言以對。


    半晌,搖頭笑罵:“什麽亂七八糟的,狗屁不通!”


    黃錦撓頭幹笑……


    見皇上果然不氣鬱了,他心裏也開心,笑嗬嗬道:“奴婢也不知道皇上在憂慮什麽,可在奴婢看來,沒什麽可憂慮的。”


    “還沒說你胖呢,咋還喘上了?”朱厚熜一臉無語,不過,被黃錦這一番開導,他心情確好轉了不少,“哼哼,燕雀焉知鴻鵠之誌!”


    “那是,那是……”黃錦幹笑道,“皇上心如天高,奴婢哪裏及得上萬一,奴婢隻是覺著,與其對未來憂慮,不如做好當下;


    比如加快燃料補給站啊,扶持煤炭開采啊,如今蒸汽船已然投入使用了,隻是因為補給問題,才沒有形成規模,李家,包括諸多大富,都在積極推廣,朝廷……”


    突然覺得話說得逾矩了,黃錦悻悻停下,轉而道,“奴婢也就一說。”


    朱厚熜白了他一眼,哼道:


    “這還用你說,朕不知如此帶來的好處?早在開春時,朕就撥付了幾筆款項,用於龍江船廠造船,燃料補給站加速建設,以及煤炭開采……嗬,等你獻策,黃花菜都涼了。”


    黃錦忙恭維:“皇上聖明,奴婢愚鈍。”


    朱厚熜卻是又鬱悶起來,罵道:“娘的,這錢花的也太多了,如今別說盈餘了,收入都顧不住支出了……”


    這是實話!


    哪怕一遍遍告訴自己,時下的投資終會兌現更大的迴報,朱厚熜仍是心疼的不行。


    倒不能全怪朱厚熜小氣,眼瞅著金山、銀山逐漸縮水,換誰當家也心疼。


    瞅了眼被雪映的亮白的紙窗,朱厚熜又是一歎:“話說,開春都這麽久了,啥時候才是個頭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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