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言罷,見李青正一臉驚愕的看著他,不禁有些訕然。


    “李公子何以這般看我,是……我說的不對?”


    “啊,很對。”李青收起驚愕目光,“我隻是有些……意外,不想你看的竟這般深。”


    海瑞笑了笑,說:“李公子以為海瑞隻會苦讀聖人經典?”


    李青幹笑著打了個哈哈,真心說道:“如若未來你做不了官,還真是大明的一大損失呢。”


    “李公子過譽了。”海瑞謙虛了句,隨即,又引入正題,“以皇上下達的詔書內容來看,皇上定是看到了這一層,才言明朝廷不會再接受‘專利’捐獻,可這種事,隻要發生一次,便會造成信任危機。”


    頓了下,“如若方便,李公子可否深談一下?當然了,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沒什麽不方便的。”李青輕笑搖頭,想了想,先問了句,“如若真就造成了信任危機,你覺得李家這次捐獻,是好是壞?”


    “這個……”海瑞皺眉沉思,良久,“如若真能如李公子所言,蒸汽船不僅能大規模投入使用,且還能前往海外,那絕對是值得的,哪怕衝擊到了大富們的創新熱情。”


    李青微笑頷首:“英雄所見略同。”


    頓了頓,“你說的這些,皇帝、李家早早就想到了,蒸汽機專利雖上交了朝廷,又被朝廷免費釋放,可仍能以此盈利。”


    “還能盈利?”海瑞吃驚,“果真?”


    “當然!”李青將大孫子的變現手段,簡單說了下,笑問,“如何?”


    海瑞消化之後,不禁心悅誠服,歎道:“永青侯真乃奇才也。”


    他神情振奮。


    “如此,真可謂是……魚和熊掌兼得,不能再好了。”


    說著,海瑞突然想起了什麽,看向李青的目光變得怪異起來。


    似懷疑,似詫異。


    “怎麽,不信我說的這些?”李青問。


    海瑞微微搖頭,皺眉道:“你真是永青侯李家人?”


    李青好氣又好笑,“你覺得,你值得我騙?”


    海瑞默然少頃,目光灼灼的問:“如若我沒記錯的話,金陵李家的初代永青侯,也叫李青,可對?”


    “呃……是。”李青訕笑道,“我們家不避諱這個。”


    海瑞:“……”


    怎麽可能不避諱?


    這可不是一方水土,一方習俗。從古至今,無論富貴貧賤,都沒有子孫與祖宗同名的道理。


    說嚴重點,這是大逆不道。


    李青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的說道:“洪武年間還有個永青侯呢,也叫李青,據聞也是世爵,隻是沒有子嗣傳承爵位罷了,照理說,中宗皇帝不該再封永青侯了,可中宗皇帝不僅再封一次永青侯,就連府邸,也是同一座,這又怎麽說?”


    “這……”海瑞一時無言以對。


    總不好去指責一個故去的大明皇帝吧?


    再說了,中宗皇帝也是力挽過狂瀾,於大明社稷有大貢獻,怎好吹毛求疵。


    洪武年間的永青侯,海瑞當然聽說過,且有一定了解。讀書讀的就是經、史、子、集,其中‘史’,是相當重要的一環,何況是本朝的曆史……


    海瑞沉吟道:“李公子想說……?”


    “其實沒那麽多講究。”李青笑嗬嗬道,“叫李青的多了,重名也沒啥可稀奇的。”


    重名當然不稀奇,可子孫與祖宗重名……海瑞實難理解。


    轉念一想,自己還真沒什麽值得人家騙的,且騙子可不會真金白銀的捐錢,再者,李青若真不是永青侯家的人,又怎敢假冒,還留下永青侯家的地址?


    好半晌,海瑞苦笑道:“大明的風氣,竟都如此……如此,不拘一格了嗎?”


    “嗨~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嘛。”李青不好在這事兒上深談,轉而聊起了其他。


    ……


    今日午飯比較一般,因為李青是突然迴來的,海母沒有準備,隻一個炒雞蛋,兩盤青菜,對習慣了粗茶淡飯的李青來說,也算可口。


    吃過飯,海瑞去收拾碗筷。


    海母有些拘謹的說道:“剛老婆子做飯時,聽到了你們的談話,李公子你真是……永青侯家的人?”


    李青點點頭,笑問:“您也知道永青侯啊?”


    “嗯,先前海瑞的同窗來家裏做客,時常說起永青侯……”海母抬眼望著院子,滿是皺紋的手無意識地抓著圍裙,有些惶恐,“真不敢想象,永青侯家的貴公子,能來我們這小地方,還吃的慣老婆子做的飯。”


    “您不用緊張,跟之前一樣便是。”李青微笑著說,“我還沒感謝您的款待呢。”


    “這哪算得上款待啊?”海母苦笑搖頭,停頓了一下,“海家就這一個獨苗,海瑞他爹走的又早,為了海家能光耀門楣,我對他……過於苛刻了,導致他的性格……有時候特別執拗。”


    “世間父母,哪有不望子成龍的?您教育的很好,海瑞有一顆正義之心,心存正義之人,都有偏執的一麵。”李青笑著說。


    海母歎道:“沒遇著李公子之前,老婆子也沒覺著不好,甚至還有些沾沾自喜。”


    “我也偏執。”李青說。


    “不一樣的。”海母說道,“李公子你做人做事,總能讓人如沐春風,當然了,老婆子知道你是個好心人,也相信李公子對好的事同樣會執著。可你不古板,也不犯倔,這點,海瑞就比不了,他啊,倔脾氣上來,十頭牛都拉不迴來。”


    李青有些恍然,問:“可是擔心未來海瑞做了官,在官場碰釘子?”


    海母點點頭:“以前不敢想這麽多,前段時間,海瑞說要準備院試,不免就多想了一些……唉,他爹走的早,家裏也沒什麽親戚,孤兒寡母的,又有幾十畝耕地,難免遭人覬覦,隻能學那田間的刺蝟,海瑞有此性格,也是我這做母親的責任。”


    李青能理解海母的難處,更能理解她的心情。


    為了守住海家家業,為了讓兒子有個好前途,隻能做悍婦,嚴母。


    日子雖過得辛苦,可日子有盼頭,甚至還有些小成就。


    可自己的到來,讓這位母親眼界開闊了許多,間接了解了富貴人家的教育,也對上流階層有了一丁點的認知,原本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可兩相對比……就顯得差距懸殊了。


    巨大的落差,讓這位母親開始反思,自責。


    母親不會怪兒子,隻會怪自己做的不夠好。


    李青這一路看了太多民間疾苦,很能共情海母的心情,可卻無從安慰。


    怎麽說,都有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甚至給人一種上位者的炫耀之感。


    李青撓撓頭,隻好沉默。


    海母糾結了好一會兒,才不好意思的說:“老婆子……想求李公子一件事。”


    “您說。”


    “未來,海瑞真有幸做了官,惹了事兒……當然了,若是他路子走偏了,李公子你不必理會他。”海母說道,“可若是他因為民做事而得罪了大人物,李公子恰巧得悉,又不影響自己的情況下,可否幫上一二?”


    “這是自然。”李青微笑點頭,“不說海家的熱情招待,便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隻要為國為民,隻要我遇上了,就絕不會袖手旁觀。正如,我在鎮子上得悉此地教育貧瘠,予以一定資助一樣。”


    “哎,好好,多謝李公子了。”海母心情一下子放鬆下來,由衷的說,“永青侯這樣的顯貴之家,真應該一直顯貴下去。”


    李青搖頭苦笑:“帝王家在傳承的過程中,也難保不會出現昏聵之君,李家又如何保證子孫不出惡人?不能一時而定,若失了兼濟天下的初心,自當落魄。”


    海母對前半句可不敢評價,可後半句著實讓她驚為天人。


    收拾完碗筷的海瑞走來,聽到李青這句話,不禁肅然起敬,正色道:“李公子能說出這番話,起碼五十年之內,李家家風不歪。”


    “海瑞!”海母嗬斥。


    海瑞縮了縮脖子,訕然一揖,“海瑞言語失當,還請李公子勿怪。”


    李青笑著說:“這算的什麽冒犯?若一個人隻能聽好聽話,那這人絕不會有大出息,大成就;若因對方身份顯貴,就隻說好聽話,那這人也難有大出息,大成就。”


    海瑞深以為然,隻是礙於母親,不好明確表達出來。


    知子莫若母,海母哪不知兒子秉性,隻是歎道:“海瑞,不是每個人都如李公子這般。”


    海瑞笑了笑,說:“難道娘想讓兒子做那‘鄉願’?”


    海母:“……”


    李青認真說道:“海瑞有此性格,方能走的長遠。”


    “若能和氣的解決問題,才是最好。”海母說。


    凡觸碰既得利益群體,從無心平氣和過……李青暗暗一歎,緩緩起身,“走吧,去看看學塾。”


    海瑞點頭,“娘,兒子與李公子去了。”


    海母沒好氣瞪了兒子一眼,這才點點頭,“嗯,去吧。”


    ~


    路上,


    李青說道:“此地貧瘠落後,你家境也是一般,接受的教育資源有限,可能無法取得一個很好的名次,不過,科舉隻是做官的途徑,並不代表做官的能力。”


    海瑞哂然一笑,說道:“我也這麽覺得,真就考不中,我亦能接受平庸生活;可若考中並有幸做了官,就絕不能碌碌無為。”


    眼中有理想,心中有抱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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