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破天荒的頭一次自省吾身。


    可省了半晌,仍是覺得作為皇帝,作為朱氏子孫,理當將朱氏江山放在第一位,有些事,哪怕是好事,可一旦影響朱氏江山,也要好好掂量一番。


    普及教育還未開始,會往好的方向發展,還是壞的方向發展,朱厚熜心裏也沒底,隻得靜觀其變。


    可要是苗頭不對,還是要叫停,得罪了李青可以從其他方麵彌補,但大明江山不容有失……朱厚熜心中得定,也不再內耗焦慮。


    ……


    乾清宮。


    朱厚熜一進來,就看到了頭上纏著透氣麻布的黃錦。


    “不是說讓你歇著嗎,不用再操心司禮監事宜了。”


    “奴婢閑的發慌,便想著陪陪皇上。”黃錦嘿嘿道,“不過您放心,司禮監的事奴婢是真沒忙。”


    朱厚熜:“……”


    憋了半晌,也隻蹦出一句:“你是聽話的。”


    “呃嗬嗬……”黃錦不好意思笑笑,隨即認真道,“奴婢有肺腑之言,想說與皇上。”


    黃錦極少有這種神態,猛地如此,連朱厚熜都大感詫異,隻是詫異之餘,又大感好笑。


    主要是一向滑稽搞笑的黃錦,突然變得嚴肅,呈現出的樣子更搞笑。


    朱厚熜上前,抬手在他胸膛摸了摸,大笑著問道:“肺腑在哪兒呢?朕摸不到啊!”


    黃錦有些不開心,輕輕撥開他的手,認真道:“奴婢沒說笑!”


    “好好。”朱厚熜迴到椅上正襟危坐,又清了清嗓子,強忍著笑正色道,“說吧!”


    黃錦深吸一口氣,胖臉空前嚴肅:“丹藥是假的,長生更是假的,這點,那姓李的……呃,李先生承認了。”


    朱厚熜呆了呆,接著噗嗤一聲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笑了好半晌……


    直到黃錦麵色晦暗,小眼睛有淚花,朱厚熜這才強行止住笑,問:“就這?”


    黃錦見他如此,一時悲從中來,帶著哭腔道:“皇上不信奴婢?”


    “信信信,”朱厚熜連忙說,“你黃錦的話再荒誕朕都信,因為誰都有可能騙朕,唯獨你,你不會騙朕。”


    “真的?”黃錦一下開心了,隻覺功成在即。


    朱厚熜認真點頭:“真的不能再真了。”


    “太好了!”黃錦激動壞了,忙趁熱打鐵,“咱不修仙了,不求長生了好不好?”


    朱厚熜忙伸長脖子往外瞅了瞅,不滿道:“不是說了嘛,不要說出來,讓人聽了去……”


    黃錦笑嗬嗬道:“反正都不搞那套了,有啥關係。”


    “……你呀。”朱厚熜苦笑,“你的話朕是相信的,可你有沒有想過,李先生對你說的話……是不是真話呢?”


    黃錦茫然,接著悲憤道:“皇上你還是不信。”


    “你別激動,傷還沒好呢……”朱厚熜無奈又氣苦,可又沒辦法真生黃錦的氣,隻得說道,“陸炳的話你總信吧?”


    黃錦一下從悲憤轉換為納悶兒,“這跟陸炳有什麽關係?”


    “你等著,朕讓人去喚他。”


    ……


    陸炳到來,朱厚熜簡單說了下緣由,讓陸炳解釋。


    “黃公公啊……”


    “又沒外人,跟當初一般便是,幹嘛這麽生分。”黃錦悶悶說。


    陸炳悻悻撓了撓頭,仍是沒能喊出當初給他起的外號‘阿黃’,索性叫他名字,“黃錦,那位國師大人,真的……”


    陸炳憶起昨日,還是喉頭發幹,咽了咽唾沫,才道:


    “真的有仙人手段,當時你正在昏迷,沒看著他神仙手段,可震撼了。他就往柿子樹下一站,隻一個起身,便是狂風大作,衣袂飄飛,濃密發絲狂舞……那場麵,宛若謫仙人降臨……不,就是謫仙人。”


    黃錦不說話,隻是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陸炳有些受不了這種眼神。


    畢竟,在他心裏黃錦才是傻子。


    “你昨夜在他家過的夜,總能看到一些地上的爛柿子吧?”陸炳道,“還有,皇上那套常服……”


    說到這兒,他歉意的朝朱厚熜笑笑:“皇上恕罪。”


    “無妨。”朱厚熜擺擺手,替他說了出來,“朕那一身衣服都被染花了。”


    “哪呢?”


    “呃……這會兒浣衣局估計都洗好了。”朱厚熜訕訕說。


    黃錦哪裏肯信,苦悶道:“皇上,陸炳,你們明明都比我這個笨人聰明,為何……就是執迷不悟呢。”


    兩人:“……”


    黃錦實在氣不過,“我去找他。”


    走了兩步,卻又頓住,迴頭道:“皇上,其實他也沒啥壞心思,隻是為功名利祿,這情有可緣。話說開了就好,你別殺他。”


    朱厚熜白眼翻上了天。


    殺他?


    我也得有那個本事啊!


    “傷都還沒好,迴去養著吧,別再沒事兒找事兒了。”


    黃錦卻是罕見的堅決,道:“皇上,這是大事,關乎您的千秋之名。”


    言罷,毅然決然地往外走。


    “黃錦,你要做什麽!!”朱厚熜惱火,罵道,“別給你三分顏色就開染坊,那廝……李先生脾氣差的很,迴來!”


    黃錦步子頓了下,接著一咬牙,脖子一梗,“誤會解除,皇上怎麽責罰奴婢都認了。”


    “混賬,你迴來!”


    朱厚熜再喊,黃錦卻已然……風蕭蕭兮易水寒!


    步伐飛快……


    “這狗日的……”朱厚熜有些氣急敗壞,可又恐被牽連,隻好道,“陸炳,你跟過去,去攔住他。”


    似是考慮到黃錦的噸位,覺得強人所難,又似怕暴力阻攔會傷了黃錦,補了句:“他傷沒好,你注意著點兒,實在攔不住,也勸著點兒,別讓他惹毛了李先生。”


    陸炳也發怵,可皇命難違,隻好道:“臣遵旨。”


    “黃錦,黃公公,黃掌印,黃大爺……”


    拚蠻力,陸炳不是黃錦對手,可若用強,黃錦不是他的對手。奈何,皇帝有言在先,黃錦又有傷在身,陸炳也不敢暴力阻攔。


    隻好招唿手下圍堵,可黃胖子一根筋,不管不顧的橫衝直撞,還真沒人敢嚴防死守。


    司禮監掌印啊!


    還是皇帝的絕對心腹!


    尤其大腦袋上纏著紅褐色的麻布,更成了‘免死金牌’,連陸大人都不敢用強,他們哪敢盡力,隻象征性的圍了下,便被黃錦突破。


    文華殿。


    一邊,張璁票擬,一邊李青品茗,有時無聊,也會走上前看看票擬內容,落在幾位大學士眼中,便是那嗡嗡蒼蠅,恨不得一巴掌拍死。


    奈何,李青卻一點也不會察言觀色,甚至還自我感覺良好,誰要是手脖子酸了停下緩緩,他便與其閑聊些有的沒的……簡直了。


    更讓幾人崩潰的是,這人根本聽不懂好賴話,亦或說,不好聽的話自動過濾,繼而更煩你……


    於幾人而言,猶如癩蛤蟆爬腳背,不咬人,膈應人。


    偏偏沒有一點招,人家的職責就是這個,這也是建立‘小朝堂’的妥協。


    弄得幾人滿腔悲憤,甚至連中途喝茶休息的時間都給省去了,實在不想聽這廝叨逼叨。


    腦仁疼……


    “李子,李子……”


    聞言,幾人不由停下筆,向外張望。


    就見司禮監掌印一臉‘興師問罪’的走進來,見此情況,一個個不由精神大振,立時將毛筆放進硯台,端起茶杯彌補損失的休息時間。


    總算有人治這混球了。


    這一刻,不和的內閣幾人空前和諧,有說有笑的作壁上觀。


    李青詫異:“黃錦,你不是真被撞傻了吧?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帶薪休假,幹嘛……”


    “少廢話!”黃錦哼道,“趕緊跟皇上坦白從寬,咱家保你……”


    “黃公公,不可對國師無禮!”陸炳忙打斷他。


    黃錦這會兒都豁出去了,發誓要把主子掰迴來,還大明一個朗朗乾坤,哪裏會在意陸炳的提醒。


    “你一邊去,咱家比你官大!”黃錦毫不留情的嗆了陸炳一句,繼而恨恨盯著李青,“你實話實說,咱家保你安然無恙。”


    李青隻覺莫名其妙,抬頭敲了敲他腦袋。


    疼得黃錦嗷嗷叫。


    “這也不傻啊……”


    黃錦狂怒:“咱家撞不過門板,還撞不過你嗎?”


    打起來,打起來……


    幾個大學士口咬茶杯邊緣,眼睛卻一眨不眨盯著,本有些渾濁的眼睛,散發著亮光。


    “啪——!”


    ‘好樣的……’


    幾人差點叫出聲。


    “你還打咱家……”黃錦愣了愣,繼而勃然大怒。


    “嘭——!”


    李青又是一掌拍出,拍在黃錦胸膛,拍的肥肉顫顫巍巍,拍得黃錦連連倒退,正巧撞在其身後的陸炳懷裏。


    陸炳差點沒扶住兩百多斤的黃錦,身子連連踉蹌,才總算是支撐住了黃錦肥碩的身軀。


    再一看,不禁驚駭震悚。


    隻見黃錦雙眼緊閉,緊接著,從他懷裏一點點滑下去,最終癱軟在地上,麵容祥和……


    “黃公公,黃公公……”陸炳連著喚了好幾聲,又推了推,沒有半點反應,不禁愕然抬頭,“你……”


    有心放狠話,然,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最終,隻得顫聲問:“黃公公如何了?”


    “死不了!”李青撂下一句,轉而看向‘吃瓜群眾’,“看什麽看,還不幹活!!”


    幾人一凜,沒來由湧出一股恐懼,忙提筆蘸墨,繼續票擬……


    愣是沒人敢吭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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