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殿的上一位大監是在明淨涵搬進來的時候被太後調過來的,在太後仙逝時被皇帝指名去了皇陵守靈,卻在半路上傳出來悲傷過度而逝的消息,緊接著崇明殿幾個位高的侍人都因各種罪責被杖斃,鬧得整個崇明殿都風聲鶴唳。


    太子的生母猶在,又是高高在上的皇後娘娘,在宮裏還能這樣做的人,大家心知肚明。


    也就在這個時候,皇後才會把魏賢這樣背景幹淨,又有些膽量和情義的人放到自己兒子身邊,什麽時候沒了就再替補上一個,就算一直活著,沒背景的一個小太監也翻不出多大的浪來。


    但對於崇明殿的一幹宮人來說,魏賢的意義還是不一樣,不管怎麽說,至少證明了皇後娘娘還是護著太子殿下的,而有人頂了大監的位置,無疑就成為了最能被牽連的。


    於是在陛下令人傳了口諭讓太子殿下去馬場時,在任大監的魏賢理所應當地就成了最合適陪同的人。


    靜好進了正殿時,小豆丁正在七手八腳地指揮著宮人幫他換上一套月白色的常服,看見她就挺了挺小胸脯,炫耀之意明顯,一張嘴就叫出了之前吃了三塊桂花糕才想出的“愛稱”。


    “賢賢,我這樣穿是不是很好看?皇祖母說父皇最喜歡這個顏色。”


    四歲的孩子對別人的態度有著相當敏銳的直覺,能在和靜好接觸了不到兩天就放下之前念念不忘的儲君之儀,皺著小眉頭想出了“愛稱”,自然也能察覺到親生父親對他的不喜。


    但小男孩在這個年紀裏又最是崇拜父親的,再加母親的態度也冷淡,真正疼愛的長輩又突然去世,安全感的缺失讓小豆丁不自覺就在心裏起了討好的心思。


    說不定隻要我做得好一點,他們就會更喜歡我一點。


    殺伐果決的明宗在十幾年後,眼前的是那個在初春的花園裏,頭頂著黃澄澄的迎春花去抓蝴蝶的小豆丁。


    靜好壓下之前想出來的各種迴避的方法,認真地端詳起張著手等表揚的小豆丁,花紋繁複的月白常服還是堅持著一國太子的規製,穿在才四歲的小豆丁身上,稱得本來有些脫了嬰兒肥的人愈發像個唇紅齒白的小正太。


    小豆丁的五官和剛仙逝的太後頗有幾分相似,也難怪《太明史》這樣一本正經的正史上都稱讚明宗,容貌殊甚,英挺非凡,諸臣奏而不敢正視。


    靜好過去拿了宮女手裏的香囊,帶了笑意誇獎因為她遲遲不誇讚而有些不高興的小豆丁“殿下穿這身很好。”


    她低頭看了眼手裏的香囊,淺淡的顏色,倒是和這一身的衣裳相配,“這個香囊的味道似乎有點大,殿下要不換一個?”


    被誇獎了的太子殿下這時很好商量,昂著小下巴給了個表示允許的鼻音。


    心裏默默地打起了小算盤:最近一定是對賢賢太好了,她居然要拖到現在才誇我,就該讓她看看誰才是主子。


    今朝的開國皇帝是為馬背上的皇帝,開國是就奠定了崇武的風氣,在占地廣大的都城外就圍出了遼闊的跑馬場,隻對皇室子弟開放。


    四歲的太子殿下雖然之前就被教授過禦科,但還是第一次被父皇親自教導,請安後被父皇親手抱上一匹高大的駿馬時,激動得小臉都紅了。


    靜好跟在身後,低垂著的視線卻在觀察著這位執政時隻會胡鬧毫無建樹的陛下,沒有漏過他在瞥見那個被換掉的香囊時的陰鶩神色,直到身後站的青年男子上前一步說了什麽,才硬擠出了虛假的笑臉,讓人牽了一旁的馬來把小豆丁抱上去。


    那匹馬。


    靜好用餘光瞥了眼明顯不適合四歲孩子的高大公馬,收迴視線時正好看見了一直站在皇帝身後的那位青年臉上掩飾不了的陰謀得逞的得意笑容。


    三皇子,皇帝如今最屬意的繼承人,寵妃之一的蕭妃娘娘的長子,平日最會驕奢淫逸,連強搶民女的事都幹過不止一次。


    這也使朝堂上的忠臣愈發反對東宮易主。


    平宗看了眼馬背上的兒子,視線在瞥見他那和母後像了幾分的臉上時,心下止不住地就一個哆嗦,接著就是滔天的怒意,再想到朝堂上那些個死咬著就是不肯讓他頒廢太子的詔書的大臣,恨不得直接就撲過去把人掐死。


    他咬牙忍了一會,想到已經布置好的計劃才對著正用孺慕的眼神看著他的太子硬擠出了點笑意,“朕剛才聽聞你的騎術已經不錯了,今天就表現出來讓朕看看。”


    馬背上的人聽見他的話,立刻就點了點頭,一抽馬鞭,離弦而去。


    他看著遠去的烈馬,暗自舒了口氣,就算那個香囊沒帶,這匹被喂了藥的馬也能把一個四歲的孩子顛下來摔死,屆時那群老骨頭就算再不肯,這東宮之位也得換人來坐。


    再換成誰,那還不是他說了算。


    越來越滿意的平宗忍不住就有些得意,他那個厲害的母後再厲害又怎樣,他才是一國之君,國運如何,誰能擔儲君大任,到頭來還不是要他說了算。


    念頭還沒轉完,突然就聽見了身後的三子大喝一聲,喊住了一個牽了馬打算上去的太監,“你去做什麽?”


    靜好恭敬地低頭,手裏卻沒放開韁繩,“奴才是崇明殿的大監魏賢,跟著主子是奴才的責任。”


    對自己的計劃很是滿意的三殿下這時怎麽可能讓個太監壞了一盤好棋,當即就冷笑了一聲,“你沒聽見嗎?現在是父皇要考十一弟的騎術,你一個沒根的賤奴才,也敢出來惹臉?真當自己是隻看門狗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遠遠地就傳來了一聲尖叫,幾十步之外,剛才還正常的馬突然發起狂來,撒開蹄子飛快地奔跑,一邊還試圖把馬背上死死抱住了它脖子的小人給顛下來。


    那隻是個四歲的孩子,就算現在還沒事,但隨時都有可能成為瘋狂的馬蹄下的一團血肉。


    馬場裏的人顯然都已經得了吩咐,即使有些神色有些不忍,但卻沒有一個動過腳步,一旁的三殿下更是愈發得意,而東宮跟來的幾個侍人早已臉色發白,手腳都在打著哆嗦。


    靜好幹脆地跪下,清朗的聲音在空曠的馬場裏傳開,愈發鏗鏘有力,“陛下,奴才之前在懿慈宮當值時曾聽過一事,當年陛下還是皇子時在馬背上被當時的四皇子射中了馬腿,連侍衛都被驚馬嚇得不敢靠近,是太後娘娘親自上馬將您從馬背上救了下來,為此還傷了腿,一直未能痊愈。”


    她抬起頭來,直直地瞪著明顯也已迴憶起往事的平宗,“虎毒尚不食子,陛下今日親自將太子殿下送上了馬背,難道是要在日後背下親手害子的罪名嗎?若是如此,您如何麵對太後娘娘的一片拳拳愛子之心?如何為天下所有惦念親子的父母的表率?又如何以安社稷?”


    她咬重了最後幾個字,說得字字清晰,一點都沒有被平宗眼裏興起的怒氣嚇到,更是直接把矛頭指向了一側更想直接了結了她的三殿下,“奴才一條賤命,死不足惜,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陛下成為他人手中的利刃。”


    平宗順著她的目光,一眼就看見了沒有收斂神色的三子,他歎了口氣,終是擺了擺手,“你去吧。”


    一個瘦弱的太監,能有幾分把握救下瘋馬背上的幼童,到時救不下來,正好是個失職的“罪大惡極”的罪人。


    三殿下神色一慌,唯恐錯過了這最好的機會,趕緊上前幾步,一句“父皇”還沒叫出口,平宗已經狠狠瞪了過去,全是不滿和狠厲,“朕如何行事,輪不到你來指摘!”


    靜好沒有時間去管他們接著說什麽,上了馬就狠狠甩了馬鞭,催著馬不斷地加速。


    吃痛的馬甩開了四蹄,幾乎跑成了一道閃電,朝著某個不斷遠去的身影追去。


    開春的天氣,曠野裏的風還在唿嘯,加速後吹到臉上的更像是一把把細細的刀子,割得臉生疼。


    靜好放鬆身體,微微弓身避開太過割人的狂風,卻還是堅持睜著眼盯著前方越來越近的一人一馬。


    那匹瘋馬速度雖快,卻因為一直在想著把馬背上的人摔下去,不自覺就降了速度,但這片馬場建在半山腰上,盡頭就是懸崖,那瘋馬亂跑一氣,倒是連懸崖越發近。


    馬上的明淨涵一抬頭就看見了不遠處的懸崖,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難看,他眼裏包了一泡淚,死死扣住馬脖子的手已經再也沒有知覺,完全失了血色的嘴唇顫抖了幾下,似乎是想叫出能依靠的人,但想了一圈,嘴邊的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口。


    他把臉邁進粗糙還帶著臭味的鬃毛裏,憋住有些忍不住的眼淚。


    原來父皇是真的不喜歡他啊。


    不喜歡到希望他去死嗎?


    母後也不喜歡他,每次見到他都隻會問他的功課怎麽樣,讓他一定要討父皇歡心,他見過十哥和母妃相處,他們明明不是這樣的。


    皇祖母倒喜歡他,可皇祖母太忙了,一直都沒什麽時間陪他。


    而且皇祖母現在也不在了。


    那還有誰喜歡他?


    好像皇兄們也都不怎麽喜歡和他一起玩,難得一起玩的時候,不是讓著他,就是想著一定要贏了他,上書房的時候都不喜歡和他坐在一起。


    就連會誇他的太傅都隻會關心他有沒有認真,有沒有討父皇和皇祖母歡心。


    大家似乎都真的不喜歡他呢。


    就算他乖乖地當好太子也不喜歡。


    他真的是糟糕到誰都不喜歡的孩子嗎?


    眼裏的眼淚就要憋不住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後越來越近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喘息的聲音,一疊聲一疊聲地在叫著人。


    “殿下,殿下……”


    明淨涵猝然從馬鬃裏抬起頭來,迴身就看向了身後,同時也認出了聲音的主人,驟然拔高的聲音帶著掩不住的慌亂,“賢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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