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倒黴,是四大家族中接駕最多的一個。


    而每接一次,基本也要往國庫借一次。


    那時候的想法,用皇帝的錢用在皇帝身上,皇帝走了,那些東西都是自家的。


    秉承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甄家也是的的確確借了不少銀子。


    所以如今說起來,賈璉倒是對甄應嘉對國債的焦頭爛額有了理解。


    但現在甄應嘉對這次宮變事件表現得如此急切,加上他對國債表現出來的一貫緊張,偏生戶部那邊,有一點風聲都沒有,所以賈璉心裏其實隱隱有個擔憂。


    畢竟關於國債的事情,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潛規則,若是甄家打的是一次性還清的主意,這個賈璉還是可以理解的。


    但賈璉就怕,甄家因為欠款太多,從而鋌而走險,比如——忠順王這條路。


    金陵四大家族,要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能有些誇張。


    但至少表麵上,如今四大家族關係密切,若是有個什麽事,很難不讓人多想。


    就算是疏離如王家,因為寧國府有個王熙鳳坐鎮,外人看來,和賈家也是姻親。


    所以雖然並不十分懼怕,但賈璉還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惜這次賈璉注定要失望了,原本臉上還沒有什麽特別的神色,可是當賈璉這番話出口,甄應嘉臉上的表情馬上凝結下來。


    “殺無赦?”


    瞳孔中帶著幾分驚恐,甄應嘉上身微傾,有些急切的開口。


    這番情景,賈璉心下當即一沉,將手上的茶盞放到桌上,神色也嚴肅起來。


    “世伯這是何意?”


    甄家和賈家交往密切,他和秦可卿成親的時候,甄老太君甚至親自上京城賀喜。


    如今甄家三個女兒都嫁在了京都,那時候賈老太君尚在人世,送出去的禮也是十分亮眼。


    所以在世人眼中,甄賈兩家,可是關係斐然。


    這樣的話,若是這甄應嘉果真和忠順王牽扯上關係,賈璉這裏恐怕又要準備一二了。


    否則君王無情,就算因為這次的事情,將來太子登基他有了從龍之功,現在的事情一出,怕是也要打折扣。


    被一個小輩這番詢問,甄應嘉臉上有些不好看,但現在賈璉的身份擺在那兒,所以他也心中雖然有些氣惱,卻也並不敢表現出來。


    更何況接下來的事情,恐怕他還要仰仗賈璉一二。


    “不瞞賢侄,近年聖上對國庫查得越來越緊,你們在國庫的記錄寥寥無幾,所以自然沒有顧忌,畢竟像你們這樣的,在國庫沒有三十四,一二十也是有的。


    法不責眾,你們自然沒有顧慮,可是我們不同。”


    長歎一口氣,甄應嘉臉上滿是焦慮。


    “當初太子妃尚且在世的時候,我們也是不怕的,甚至想都沒有想過,但今時不同往日,自從那位走後,我們甄家的地位一落千丈。


    牆倒眾人推,往日裏的政敵也連下重手,我們甄家如今是連朝堂都進不去,就算聖上隆恩,讓我甄家女兒入得皇家,可是區區幾個女子,又能翻起什麽浪來,而隨著聖上對戶部銀子越來越看重,我們甄家也越來越難過。


    所以你們看我這麽多年,好像都在千方百計摟銀子,可是那又能怎麽樣呢?


    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


    眼神微微迷茫,甄應嘉嘴角微勾,臉上滿是自嘲。


    “後來聖上對那位的事情,總是喜怒無常,這朝堂之上,多少從前的老臣子被抄家,不用我說,璉哥兒你應當是知道的,所以眼看著局勢越來越緊張,忠順王在朝中勢力又是如日中天,於是我就動了心思,準備以小博大。”


    話音到這裏戛然而止,這樣的情況,剩下的不用說,在場眾人也明白。


    “此事可還有什麽人知道?”


    沉吟片刻,賈璉開口。


    甄家資助忠順王這件事,看起來似乎是私底下進行的,如果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那日宮變,忠順王的人基本都死了個七七八八,說不準還可以就此揭過。


    但若是甄應嘉老子不好使,當日資助忠順王的是眾目睽睽之下進行,或者知道的人比較多,那賈璉就不準備趟這波渾水了。


    畢竟他身後也是有家族的,這時候的罪名動不動就連帶,更遑論這次忠順王犯的可是謀逆之罪。


    “當日那位雖然如日中天,隻是我甄家大不如從前,雖說在江南還有幾分說話的餘地,但也不過寥寥,隻是我甄家女兒眾多,也是為了不打草驚蛇,那位便隻令我們蟄伏不動,欠款這方麵也是我們主動悄悄送上去,所以不曾有外人知曉。”


    這樣的事情,忠順王當日想的,不過就是打的甄家女兒的注意。


    現在的社交除了相互送禮,更多的靠的就是姻親。


    當日太子妃出自甄家,前太子被廢後甄家地位雖然一落千丈,但皇帝在這方麵不知道怎麽想的,對於甄家女兒這塊兒,前後四五個甄家女兒,基本都是賜婚。


    所以甄家雖然不比從前,但甄家女兒嫁的卻是數一數二的。


    而此前賈璉結婚的時候,甄家更是一口氣送了三個女孩兒上京。


    甄家這裏,忠順王想要達到的是一個出其不意的效果,想要的是甄家當他的眼睛,所以兩府之間的交往,還真就沒有什麽人知道。


    “我們走之前,聖上已經下旨將忠順王闔府打入天牢,隻要是參與當日宮變之人,皆是逃不過抄家滅族,但從事發到如今已經一月有餘,按理若是府上收到牽連,應當這會兒也已經入獄才對。”


    緩緩開口,賈璉把自己知道的和盤托出。


    後世紅樓中,甄家是不是因此被抄家的,賈璉不清楚。


    但賈璉覺得,若是忠順王和甄家這條線被發現,甄應嘉這會兒肯定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畢竟若真是犯事兒,快馬加鞭一個加急文書,可是比賈璉在船上晃晃悠悠快多了。


    甄應嘉顯然也明白賈璉話裏的意思,隻是賈璉到底是外人,站著說話不腰疼,他沒有那種設身處地的感受,所以才能如此淡然。


    但甄應嘉不一樣。


    自從那位下馬,甄應嘉這心裏就沒有放鬆過,如今又是出了這樣的事情,他這心裏更是七上八下。


    所以今日這麽匆忙的趕到蘇州,給林如海上香是次,找賈璉拿個主意才是正經。


    隻是賈璉的態度,卻是實在讓人很琢磨不定,讓人看不明白。


    人走茶涼。


    甄賈兩家的關係,更多的是靠甄老太君和賈老太君在維係。


    隨著後輩越來越多,兩家又離得這麽遠,沒有相處的機會,在場的人心知肚明,這關係早就不如從前。


    “我們是世交,賢侄可願為我甄家指條明路?”


    咬牙,盡管在賈璉這個小輩麵前,甄應嘉並不願意放低姿態,但現在事情鬧成這樣。賈璉是皇帝身邊的紅人,而他們甄家隨時有可能被抄家滅族。


    所以時勢比人強,他不得不向賈璉伏低做小。


    看到這一幕,屋子安靜下來,其餘三家麵麵相覷,看著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甄應嘉,心裏各自打鼓。


    說完起身朝賈璉打拱,甄應嘉誠懇的看著賈璉。


    “世伯使不得。”


    側身躲開甄應嘉這一禮,賈璉皺眉,心裏有幾分惱火。


    甄家這事兒可大可小,從心裏講,在知道甄家將來的結局後,賈璉是準備獨善其身的。


    四大家族基本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當初的賈家要不是他,恐怕也逃不掉抄家的命運。


    而至於其他幾家,就算賈家想要當個大聖母,給讓他們提出意見,也不見得人家就會領情。


    說不準還會吐槽賈璉手太長,閑事管得太多。


    畢竟有些事情,並不是嘴巴說說就可以的。


    而甄應嘉現在的舉動,無異就是將賈璉架在火上烤。


    他作為一個長輩,反而當眾向賈璉行禮,這話要是傳出去,別人隻會說賈璉沒有眼色規矩。


    甄應嘉當然知道這樣做賈璉會麵臨什麽,他這樣做的目的,無非就是逼著賈璉幫他甄家想辦法。


    “諸位叔伯舟車勞頓,不如先下去歇息吧,現在一時半會兒也沒有什麽好的主意,不如等休息好了再議。”


    麵無表情的開口,賈璉並不準備慣著這群人的臭毛病。


    倚老賣老這種招數,又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當初賈母倚老賣老,賈璉是沒得選,不得不順著她。


    容忍了這麽多年,賈璉現在最討厭的,就是別人逼他。


    所以甄家的事情,雖然賈璉現在心裏其實有些頭緒,這個時候也不想開口。


    甄應嘉一愣,原本以為自己這拱手,賈璉作為小輩自然應當馬上手忙腳亂才是,這樣冷靜自如,卻是讓他突然覺得,自己這步棋似乎下錯了。


    當即臉上的神色更加難看,其他人的目光更是在甄應嘉和賈璉之間來迴掃動,甄應嘉知道賈璉怕是動了火,隻得暫且跟著林家的下人下去安置。


    等將金陵四大家的瘟神送走,賈璉也沒了在眾人見周旋的興致,於是幹脆任由林家人出去接待,自己又倒迴去陪著林黛玉。


    和當初賈敏的喪事相比,林如海是被追封了定國候的,所以排場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跪坐靈堂旁邊,身穿孝服的林黛玉臉上雖然悲戚,但眼眶裏的眼淚卻是不如從前洶湧。


    “怎麽沒歇著?”


    有些心疼,賈璉不讚同的看著正在朝前來吊唁的人鞠躬的林黛玉。


    林如海沒有孝子,當初賈敏死的時候,是臨時從林家族人中隨意挑選的一個小孩子。


    如今林如海照常還是如此,隻是今日他們剛來,林家人也沒有準備,原計是從明日開始的。而林黛玉作為女兒,披麻戴孝雖然少不了,但其實像這種跪在門口跪謝前來吊唁的人,卻是不必的。


    林家這裏的靈堂,是在收到消息後就開始搭建,所以林如海的棺槨一到,就可以直接安置了。


    隻是賈璉沒想到的是,林黛玉也一點沒有歇著,直接就在靈堂跪著開始答謝眾人。


    不過因為林黛玉身份的原因,這些人也不敢受禮。


    隻是這樣一來,賈璉對這個孩子就更加心疼了。


    “勞煩哥哥掛心,安平無礙。”


    輕輕開口,林黛玉嘴角勉強勾了勾。


    林如海的屍體運送過程中雖然加了冰塊,但時間太長,已經開始發臭。


    父母俱亡,這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更何況她還隻是個孩子,一個十分敏感的孩子。


    歎氣,船上相處近一月,讓賈璉更加細致的了解黛玉。


    這個小丫頭雖然看起來柔弱,但心裏自有成算,通常決定的事情,基本就是一根筋到底。


    當初絕食是,後來趕製壽衣也是。


    曉得這丫頭心結,賈璉聞言也不再多話,直接也往林黛玉旁邊單膝跪下,陪著她一起燒紙。


    “林姑父把你交給我,你就是我的責任。”


    察覺林黛玉燒紙的動作一頓,賈璉緩聲開口。


    後世他工作步上征途後,父母因為一次意外,也是雙亡的。


    所以他很了解林黛玉此刻的心情,也疼惜她。


    在蘇州停靈三日,上門吊唁的人不計其數,不過好在第二日開始,賈璉勸林黛玉兩句,她已經聽得進去,並不像從前在船上一般,不拿自己身體當迴事。


    又因為有林家選出來的,給林如海摔盆帶孝的孝子,林黛玉這邊也就不用一直跪在那兒。


    計劃是三日後出殯,林如海將林黛玉交給賈璉,林家族人於林黛玉而言,於外人無異,所以往後為了方便照看,賈璉是準備將人直接帶迴榮國府的。


    這樣一來,林家在蘇州的產業,少不得就要盤點一下。


    按照定國候的規格,林如海的葬禮風光無比。


    長長的送葬隊伍,聽信而來路祭的人,從林府一直排到林如海的墓地。


    這些人有江南本地官紳,也有受過林如海恩惠的,更多的,還是鹽工灶戶。


    從私鹽到官鹽,當初林如海被整個江南官場追殺的事情,幾乎人人皆知。


    林如海是個好官,百姓知道,百姓也感激。


    猖獗的私鹽,在林如海的帶領下得到有效抑製。鹽田曬鹽法的興起,朝廷向民間征工,又解決了灶戶們的生存問題。


    百姓樸實,得到林如海犧牲的消息,便自發的前來路祭。


    林黛玉坐在馬車裏,從林府開始一直到墓地,兩邊對林如海的緬懷還有讚譽,從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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