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滿臉白癜風癍的貨郎,搖著撥浪鼓向我們村走來。我們村莊周圍的山林在初秋的陽


    光裏閃閃發亮。沒有塵土的樹葉,如同玻璃紙一樣清澈透明。這是有關過去的記憶,那個時


    代和水一起流走了。我們的父輩們生活在這裏,就像是生活在井底,呈現給他們的天空顯得


    的狹窄和彎曲,四周的山林使他們無法看到遠處。距離對他們而言成了簡單的吆喝,誰也不


    用走到誰的跟前說話,聲音能使村莊縮小成一個家庭。如今這一切早已不複存在,就像一位


    禿頂老人的荒涼,昔日散發著蓬勃綠色的山村和鳥鳴一起銷聲匿跡了,粗糙的泥土,在陽光


    下閃耀著粗糙的光芒,天空倒是寬闊起來,一望無際的遠處讓我的父輩們看得心裏發虛。


    那天,搖著撥浪鼓的貨郎向我們走來時,我正睡在父親汗味十足的棉襖裏,那件髒得發


    亮的棉襖包住了我,或者說我被稻草捆住了。一個我異常熟悉的女人把我放在田埂上,她向


    我俯下身來時頭發刺在了我的臉上,我發出了青蛙般的叫聲。我的母親就直起了身體。她對


    她長子的叫聲得意洋洋,而在田裏耕作的父親對我表達生命的叫喚似乎充耳不聞,他用柳枝


    抽打著牛屁股,像是一個爬山的人前傾著身體。我母親用力撕下了頭巾,讓風把頭發吹得重


    又整齊後,又使勁紮上了頭巾。這一組有些誇張的動作,展示了我母親內心的不滿。我父親


    對他長子的麻木,讓我母親對他夜晚的歡快舉動疑惑不解。這位在水田裏兢兢業業的男人實


    際上是一個沒有目的的人,對他來說,讓我母親懷孕與他將種子播入田裏沒什麽兩樣,他不


    知道哪件事更值得高興。我母親對他喊:


    “喂,你聽到了嗎?”我父親將一隻腳從爛泥裏拔了出來,扭著身體看我母親。這時候


    誰都聽到了白癜風貨郎的撥浪鼓,鼓聲旋轉著從那些樹葉的縫隙中遠遠飄來。我看到了什


    麽?青草在我眼睛上麵搖晃,每一根都在放射著光芒,明亮的天空裏生長出了無數閃閃發亮


    的圓圈,向我飛奔而來,聲音卻是那麽遙遠。我以為向我飛來的圓圈是用聲音組成的。


    在我父親黝黑的耳中,白癜風貨郎的鼓聲替代了我剛才的叫喚,他臉上出現了總算明白


    的笑容。我父親的憨笑是為我母親浮現的,那個臉上白癍裏透出粉紅顏色的貨郎,常為女人


    帶來喜悅。我忠誠的父親對遠遠來臨的鼓聲所表達的歡樂,其實是我母親的歡樂。在鼓聲


    裏,我母親看到了色彩古怪的花朵,喪失了綠葉和枝椏後,直接在底色不同的布料上開放。


    這種時候母親當然忘記了我。漸漸接近的撥浪鼓聲使我父親免除了責備,雖然他對此一無所


    知。我母親重又撕下了頭巾,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向鼓聲傳來的樹林走去。她扭動著的身體,


    使我父親的目光越來越明亮。


    一群一群棲息的鳥,從樹林裏像噴泉一樣飛向空中,在光芒裏四散開去。我可能聽到了


    樹梢抖動後的嘩嘩聲。我那無法承受陽光而緊閉的眼睛裏,一片聲音在跳躍閃爍。那些在田


    裏的男人雙手抱住他們的鋤頭,看著村裏的女人擁向鼓聲傳來的地方。她們抬起胳膊梳理著


    頭發,或者低頭拍打褲管上的泥土,僅僅是因為白癜風貨郎的來到,使她們如此匆忙地整理


    自己。撥浪鼓的響聲在樹林上方反複旋轉。遮住了天空的樹林傳來陣陣微妙的風聲,仿佛是


    很多老人喑啞的嗓音在訴說,清晰的鼓聲漂浮其上,沿著山坡滑了過來。我母親伸直了脖


    子,像是仰望天空一樣望著伸手可及的樹林。她和村裏的女人在一起便要嘰嘰喳喳,女人尖


    厲的聲音刺激了我張開的耳朵,為什麽女人的聲音要和針一樣鋒利,在明亮的空中一道一道


    閃爍,如同我眼睛上麵的青草,搖搖晃晃刺向了天空。


    那個貨郎總是偏離方向,我母親她們聽到鼓聲漸漸斜過去,不由焦慮萬分,可她們緘口


    不言。她們伸長了脖子,猶如樹巢裏的麻雀。如果她們齊聲唿喊的話,將有助於貨郎找到我


    們村莊。在這些女人的費解的沉默裏,貨郎似乎意識到了判斷上的誤差,於是鼓聲令人欣喜


    地斜了迴來。問題是他又逐漸斜向了另一端。滿臉白癜風癍的貨郎踩著鬆軟的枯葉,在枝椏


    的縫隙裏彎彎曲曲地走來。終於讓她們聽到了扁擔吱呀吱呀的響聲,隱藏在旋轉的鼓聲裏,


    微弱無力,卻是激動人心的。貨郎撥開最後一根阻擋他的樹枝,被擔子壓彎了的腰向我們村


    莊傾斜過來。他看到眾多女人的眼睛為他閃閃發光時,便露齒一笑。他的一口白牙頓時使臉


    上的白癍黯淡無色。


    於是女人尖厲的聲音像沸水一樣跳躍起來,她們的歡樂聽上去是那麽的輕飄飄毫無掩飾


    之處。我已經能夠分辨其中的那個聲音,從我母親張開的嘴飛翔而出,她滔滔不絕,就像是


    石片在水麵上滑過去激起一連串的波浪,我意識到了母親的遙遠,她的嗓音裏沒有潮濕的氣


    息噴在我臉上,我最初感受到了被遺棄的恐懼。過於明亮的天空使我的眼睛開始疼痛難忍,


    那些搖晃的草尖明確了我的孤獨。我張開空洞的嘴,發出與我處境完全吻合的哭喊。


    誰會在意一個微小生命的唿叫?我顯示自己存在的聲音,說穿了隻是一隻離開樹根爬到


    陽光底下的螞蟻,誰也不會注意它的自我炫耀。我母親徹底沉浸到對物質的渴求之中,她的


    眼睛因為饑餓而閃耀著貪婪的光芒,她的嘴在不停地翕動,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


    什麽。事實上這並不重要,她翻動貨郎擔子裏物品的手指有著比嘴裏更急迫的語言。我的父


    親、臉上布滿難以洗盡的塵土的父親,正虔誠注視著我母親的激動。他聽不到我的哭喊,他


    作為丈夫比作為父親更值得信賴。我哇哇哭叫,全身開始抽搐,可是沒有人理會我,哪怕是


    迴過身來望我一眼的人也沒有。父親的破爛棉襖捆住了我,我無力的腿蹬不開這束縛,隻有


    嘴是自由的。我的哭喊飄出了村莊,進入了四周的樹林。如果真像村裏上了年紀的人所說的


    那樣,我當初的哭聲穿越了許多陳舊的年代,喚醒了我們沉睡的祖先。我同時代的人對我的


    恐懼置之不理時,我的一位祖先走過漫長的時間來到了我的身旁。我感到一雙毛茸茸的手托


    起了我,身體的上升使哭喊戛然而止,一切都變得令人安心和難以拒絕。一具寬闊的胸膛如


    同長滿青草的田地,替我阻擋了陽光的刺激。我的臉上出現癢滋滋的感覺,我的嘴唇微微張


    開,發出呀呀的輕微聲響,顯然我接受了這仿佛是雜草叢生的胸膛。因我無人理睬的哭叫而


    走向我的那具寬大的身軀,聽說長滿了長長的黑毛。村裏當初目睹此事的人都弄不清他頭顱


    上生長的是和身上一樣的毛,還是頭發?他們無法判斷哪種更長。他那兩顆像雞蛋一樣滾圓


    的眼睛裏有著明亮的目光,這一點誰都銘心刻骨。他的形象十分接近我們理解中的祖先,如


    果他真是我們的祖先,這位祖先顯得過於粗心大意了。我的哭叫無意中成為一塊放在陷阱上


    麵塗抹了醬油的肉,引誘著他深入到現代人的敵意之中。


    他像貨郎一樣撥開了樹枝,邁動著兩條粗壯的短腿,搖晃著同樣粗壯的胳膊,大模大樣


    地走來了。那時候我的父親依然抱著他的鋤頭癡笑地看著我母親。我母親和眾多女人都俯身


    翻弄著貨擔裏的物品。她們臀部結實的肉繃緊了褲子。貨郎的手也伸進了擔子裏。女人的手


    在翻開貨物時,他翻弄著女人的手。後來他注意到一雙膚色異樣的手,很難說它充滿光澤,


    可是裏麵的肉正一鼓一鼓的試圖湧出來,他就捏住了它。這隻哺乳時期女人的手有著不可思


    議的鬆軟。我母親立刻抬起臉來,與貨郎相視片刻後,兩人都微微一笑。


    此刻,那位類似猩猩又像是猿人的家夥,已經走到我的身旁。他從田梗上走過來時很像


    是走鋼絲的雜耍藝人,伸開兩條粗短的胳膊,平衡著自己搖擺的身軀。寬大的長滿黑毛的腳


    丫踩著青草走來,傳來一種似蒼蠅拍子拍打的響聲,應該說他出現時顯得頗為隆重,在村莊


    喧鬧的白晝裏,他的走來沒有一絲隱蔽可言,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上了他。


    我母親鬆軟的手遭受貨郎的襲擊之後,這位女人內心湧上了一股悵然之情,她一下子被


    推到貨物的誘惑和陌生的勾引之間,一時間無從選擇。接下來她體現出了作為妻子的身份,


    我母親扭過臉去張望我的父親。那時候我父親看得過於入迷,臉上漸漸出現嚴肅的神情。這


    使我母親心裏格噔一下,她呆呆望著我父親,無從判斷剛才轉瞬即逝的穩秘行為是否被我父


    親一眼望到。我母親的眼中越來越顯示出了疑惑不解。前麵濃密的樹林逐漸失去陽光的閃


    耀,仿佛來到了記憶中最後的情景,樹林在風中像沉默的波濤在湧動。正是那位黑魶魶的大


    家夥使我母親擺脫了窘境,她看到一具寬闊的身體從我父親身後移了過去,猶如陽光投射在


    土牆上的黑影。最初的時候,我母親並沒有去重視這日光背影上出現的身軀。她的思緒亂紛


    紛如同遠處交錯重疊的樹葉。直到那個寬大的身形抱起我重又從我父親身後慢吞吞移過去


    時,我母親才驀然一驚。她看清了那個可怕的身形,他彎曲的雙臂表示他正抱著什麽。我母


    親立刻去眺望我剛才躺著的田埂,她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誰也想不到我母親會發出如此尖


    利的喊叫,她的腦袋突然向前刺過去,雙手落到了身後,她似乎是對我父親喊:“你——”


    我母親的喊叫給所有人都帶來了驚慌,那些沉浸在貨物給予的歡樂中的女人,嚇得也跟著叫


    起來。她們的叫聲七零八落,就像是一場暴雨結束時的情景。我父親在那一刻睜大了眼睛,


    顯而易見,他是那一刻對恐懼感受最深的人,雖然他對我的被劫持一無所知。就連那位抱著


    我的長滿黑毛的家夥,也被我母親閃電一般的叫聲所震動,他的腳被拖住似地迴過身,兩隻


    滾圓的眼睛閃著異常的光芒。這很可能是恐懼的光芒。他看到我母親頭發飄揚起來,喊叫著


    奔跑過來。


    我母親的驚慌沒過多久,就讓所有的人都明白發生了什麽災難。她不顧一切地奔跑給了


    其他人勇氣。貨郎是最先表達自己勇敢的人,他隨手操起一根扁擔,從另一個方向跑向那個


    黑乎乎的家夥。他是要搶先趕到樹林邊劫住偷盜嬰兒者。幾個在田裏的男人此刻也跳上了田


    埂,握著鋤頭去圍攻那個懷抱我的家夥。他們奔跑時腳上的爛泥向四處飛去。那些女人,心


    地善良的女人,被我母親麵臨的災禍所激動,她們雖然跑得緩慢,可她們的尖聲大叫同樣堅


    強有力。倒是我的父親,在那一刻顯得令人不可思議的冷靜。他依然雙手抱住鋤頭,茫然地


    注視著這突然出現的紛亂。我的父親隻是反應不夠迅速,在那種時候即便是最膽小的人,也


    會毅然投入到奔跑的人們中間。迷惑控製了我的父親,他為眼前出現的胡亂奔跑驚住了,也


    就是說他忘記了自己。


    與我母親他們慌亂地喊叫著奔跑相比,那個抱住我的黑家夥顯示出了完全不同的一副模


    樣。他的神情十分放鬆,仿佛周圍的急劇變化與他毫不相幹,他在田埂上搖搖擺擺比剛才走


    來時自如多了。他搖晃著腦袋觀看那些從兩邊田埂上慌亂跑來的人。這樣的情形令他感到趣


    味橫生,於是他露出了淩亂的牙齒。那個時候我肯定睜開著眼睛,我的臉貼在他使我發癢的


    胸膛上,當我們村莊處於驚慌失措之中時,我是另一個心安理得的人。我和那些成年人感受


    相反,在他們眼中十分危險的我,卻在溫暖的胸口上讓自己的身體蕩漾。


    那個差一點成為我的撫養者的家夥,走完狹窄的田埂,頃刻就要進入密密的樹林裏,被


    滿臉白癜風的貨郎擋住了去路。貨郎橫開著扁擔,向他發出一係列的喊叫。貨郎充滿激情的


    恐嚇與詛咒隻對我們身後的人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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