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不知幾許,後來他們都睡著了,隻是過程模糊,醒來實在記不起是怎麽迷迷糊糊枕著他的長臂睡去。


    天破開一絲魚肚白,有內侍監人籠了燈在殿外輕叩,“陛下,該起了。”


    瑾時緩緩睜開眼來,他大大的烏深眼眸不像是剛睡醒的樣子,隻掌半撐著腦袋定定端視著她。


    瑾時其實內心還是很恐懼的,因為他的神情容貌太像那個人,很多次她在夢裏夢見他,都是自己橫著一把短小尖利的匕首直刺他的心口,他血麵模糊地哀望著她想說什麽,一開口嘴裏便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來。


    “王後還睡麽?”


    衾褥香軟本無憐意,他卻因枕邊之人有了前所未有的戀懶。


    瑾時盯著殿裏鸞帳上翹顫四垂的流蘇,發了一會呆,再迴過神來,才體會到脖子後麵枕著的好像不是甚枕頭。


    “陛下,可起麽?”宮人依舊在外頭輕喚。


    蕭淳於悶哼一聲,對外頭道:“孤知道了。”


    知道了……卻沒有說到底起不起。


    外頭的內侍監人催得心裏幾分焦急,聲音雖恭謹謙柔,但語氣卻還是有些慌張的。


    瑾時剜了他一眼,有些怨怪他似的。闔宮皆知昨夜她宿在了紫宸殿,今朝君王便懶起,他倒慣會毀她賢後名聲的,叫外頭立在冷風裏等候的寺人宮婢們想入非非。


    瑾時先從炕上坐起,便聽身後他一聲長嘶,轉過頭去看他,發現他正咧著牙在輕彎手臂活絡筋骨。


    瑾時一下燙紅了臉,這才明白過來自己一夜都是枕著他臂彎睡的。隻是……她昨夜不是特意留了心眼離他遠遠的麽?就算同蓋一被,她也隻捏了一小角的被子,將自己縮在炕角,團縮成一隻煮熟了的小蝦球,那麽後來是怎麽跟他貼到一處去的?


    她的睡姿委實詭異……以前晴蕪每每夜半入朝華殿替她掖被,她有兩次被吵醒還輕怨晴蕪太過仔細了些,晴蕪卻一派正經地同她說:“公主慣來會踢被,有時這頭睡到那頭也是有的,奴要是不夜半入殿探看一番,隻怕公主第二日便要染上風寒,風寒難愈,若積成了咳症便是奴之罪過了……”


    瑾時卻不知那是晴蕪為了哄住她,騙她的。其實她的睡相一直很好,靜靜地縮在床角,用被子連同自己的整張臉都蒙去,隻露一絲鼻息在外,一夜下來連個姿勢也不曾換動。


    眼下,瑾時隻當自己昨夜睡出了蠢相,居然在紫宸殿睡得顛三倒四,還壓在了君王金貴的手臂上,他肯定在心裏將她笑話死了……


    像是被人窺探了心底醜陋的小秘密似的,她借故無端發起脾氣來,連同他說話都有幾分愛答不理:“王上怎麽不起,臣先起了。”


    蕭淳於不知自己哪裏惹她不稱意了,聽聞含章殿宮人提起過,她在天元做女兒時便一慣晚起,又是老太後唯一血脈深得老太後疼愛,晨間時辰尚早,闔宮是無人敢喚她起榻的。


    想來是因為昨夜睡得遲,早上他要上前朝起得又早吵醒了她,她沒睡飽,怨上他了。


    蕭淳於輕哄著她道:“以後孤不叫宮人在外頭喊起,王後在時隻許輕開了殿門進來將孤搖醒。”


    瑾時麵紅得更無臉見人了,叫宮人進來……豈不是她睡覺時的蠢相要闔宮皆知了?


    瑾時恨恨瞪著他,氣的兩眼發昏,以為他存心要讓她難堪,他一個人知道還不夠,須得讓全王宮的人悉知她睡相不雅致。


    蕭淳於也從炕上坐起來,見她長發委委鬆散披在肩頭,便很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把玩,“王後的頭發香且軟,孤昨夜幾次嗅見殿內隱有幽香,這種香氣以前從來不曾在殿內聞過,想來是王後身上帶來的。”


    瑾時還在生氣,便沒好氣地迴說:“那是自然,我天元的梔蘭頭油乃是千古流傳的秘方,便是再蓬雜的頭發,挽了梔蘭頭油也叫服服帖帖地滋養出一頭秀發。”


    將夫妻間的情趣之事,抬杠至兩國之間的暗中較量攀比,王後果然是傷口無恙活力四射。


    蕭淳於冷哼了一聲,帝王脾氣上頭,便也不搭理她了,朝殿外攢著火氣,憋火道:“沒眼色的奴才,孤起身這麽久了還不知進來伺候穿衣。”


    言罷,殿門外懼倒一片。


    ******


    迴了含章殿,常侍奉便很有幾分隱晦地問:“昨夜王後在紫宸殿寢得可安穩麽?陛下可安穩麽?”


    瑾時擺了紫貂袖套,卸下來扔去桌頭,不無鬱悶地扶桌坐下,道:“我瞧他睡得倒踏實極了!姆娘,你知道麽?他活氣得很,精神頭簡直好的不知幾何!”


    想起他晨間衝外頭宮人斥喊的那些話,她的心頭便漫出了幾分委屈。


    常侍奉愣大了兩隻眼,哪裏見過瑾時這般眉眼含意抱怨的樣子,老臉一紅,幹咳著壓低聲音,促狹道:“咳……王後,閨中秘事,還需低調些……方才那樣,也太……太張揚了些……”


    瑾時仍舊氣憤,義憤填膺道:“他比我還要張揚,要讓闔宮皆知,憑什麽隻許州官放火,我偏要張揚!”


    常侍奉目瞪口呆,這、這對小夫妻鬧的動靜也太天崩地裂了些……


    常侍擰著眉,奉拐彎抹角規勸:“乖乖,姆娘聽得心驚,這種私密之事你們兩個竟要鬧得整座王宮全都知曉麽?帝後恩愛這很好,但……”


    她還沒說完,瑾時便拍案而起,震憤道:“哪個與他恩愛!姆娘也將我想的太齷齪了些,我……我豈是那種不知羞之人!”


    氣煞她也,氣煞她也……


    常侍奉一愣:“王後昨夜與陛下未曾圓房?”


    瑾時鬱悶極了,悶聲道:“我是說他要將我的睡相蠢樣宣揚出去,怎麽又扯去圓房了?”


    常侍奉先是大大的震驚了一下,然後又憋得滿腹笑料,嗆笑著說:“王……王後慣會尋樂子的,奴還以為……”


    瑾時撐大眼珠瞪了她一眼,她才打住沒往下說。


    常侍奉又道:“前些日子王後傷了,那碟櫻桃還醃著,成色已十分好,再醃下去隻怕敗味,王後瞧著今日將櫻桃醬用了麽?奴已叫內廚醒了麵團……”


    “本宮沒那功夫,閑的自找麻煩麽!”她負氣說道。


    常侍奉輕聲嘀咕:“倒也怪可惜的,南地的櫻桃這時節恐是再摞不出這一盤來……”


    常侍奉很是心疼地自言自語著,將要出殿去同內廚講不必和麵了。


    瑾時咬了咬牙,叫住她的背影。


    “罷了,他不吃,我還要吃呢!喊上迴做酥酪的廚人來,本宮要學著做點心花樣。”


    常侍奉眼尾擒笑,洪亮“欸”了一聲,迴道:“奴這就去。”


    ********


    以前在天元王廷,她也常做些簡單的糕點去哄老太後開心。還未入王廷的時候,五歲便掌火弄灶,那時生活赧迫,食材也多是自家地裏種的幾樣小菜,或是親自上山去擇野菜,幾年不知肉味也是常有。後來做了公主,骨頭裏的懶勁被嬌慣了出來,偶爾來了興致想起什麽好吃的,也不樂意親自動手,隻傳了內廚教授如何烹製,讓內廚備來。


    瑾時提著小食盒去紫宸殿,宸妃的宮人在殿外候著,瑾時一看是宸妃的奴才,便想悄默聲地退場,不知是哪個眼尖的寺人瞧見了她,遙遙便朝內殿高聲大喊:“王後到——!”


    瑾時半斜了眼,隻能硬著頭皮進去了。


    瑾時將手裏的食盒丟給了晴蕪,自己空手跨門進去。


    “臣妾拜見王後。”宸妃俯身相拜。


    瑾時微微眯了眼,宸妃這樣北地翹楚的容色,豔冠後宮,立在蕭淳於身側,一抬手一彎腰間皆是風情,況她極會保養,聽宮人說每月女人的那幾天,她都會吃好些稀罕的補品,什麽鳳筋燉桃膠啦,番毛驢皮阿膠釀蜜棗啦……聽得瑾時都要吞幾吞口水。


    瑾時假應她道:“原來宸妃也在,本宮是來瞧紫宸殿梁柱幾何的,年關將近,宮裏梁壁若有敗損皆需重新修葺。”


    蕭淳於依舊看著手裏折子,隻掀開半挑的鳳眸懶瞥了她一眼,心裏還惦記著早上她的劍拔弩張呢。


    “王後瞧好了麽?紫宸殿九十九梁,台柱四十八,每日宮人打點,若有損耗也不至於拖到此時,孤批奏折子,落不得不清淨。”


    謔,這是趕人走了?


    居然為了個宸妃直接甩她臉子,果然心尖之人待遇特別不一般麽?


    瑾時也不同他計較,想著櫻桃酥酪本就沒做成幾個,自己都還舍不得吃,他無福消受全落她肚子裏,她正巴望不得呢!


    瑾時謙順施禮告退。


    蕭淳於終於抬起眸子去打量她。


    居然沒有嗆白幾句而是悶聲悶氣地走了,小刺蝟什麽時候也知收斂芒刺了?


    放下手裏的折子。


    “等等。”蕭淳於叫住她,眼睛盯在晴蕪手裏可疑的食盒上。


    “孤閱折乏了,想傳幾道點心來殿裏,王後不妨坐下一道用幾塊。”


    瑾時就知道他這人沒那麽好占便宜,果然!


    他的眼睛直勾勾落在食盒上,眼底裏隱有期待似的,故意抬高了音量,拉長聲音問道:“近來王後殿裏可做出幾道合意的點心麽?”


    “王上想吃甜物麽?臣妾早上喚平兒做了幾樣祛寒的糕點。”宸妃依舊溫和婉柔的模樣。


    蕭淳於懶聲道:“慣來吃你宮裏的,沒有這長久占人便宜的道理,王後攥著豐沃的嫁妝竟小氣的連幾樣點心都舍不得請人吃,孤今日偏要她出出血,淌淌她手裏流水的銀子。”


    瑾時簡直慪得不行,他居然還打起她嫁妝的主意!那些嫁妝可都是她的祖母,她的臣民為她置備的,她是天元最高貴的公主,自然享配最高規製的嫁妝。


    瑾時叫來晴蕪,萬分臭脾氣地對晴蕪道:“不過幾樣不值錢的小玩意,陛下想吃,天下什麽樣的東西弄不到陛下眼前來。晴蕪,來,將含章殿新做的櫻桃酥酪奉到陛下麵前,省的他見了人便到處宣揚我小氣。”


    他的眼睛倏地一亮,果然是她做了櫻桃酥酪送來,幸虧剛剛他機敏沒放走她。


    晴蕪躬身上前,輕籠了食盒置在他的案頭,開了盒蓋,端出一小碟剛烤好的櫻桃酥酪。


    他拿起一小塊塞進嘴裏,旁若無人地問她:“你親手做的麽?”


    瑾時越發沒好氣迴道:“除了醒麵,旁餘做醬、揉麵、捏樣、蒸製、烘烤……皆是臣妾親力親為。”


    他那話問的像十分瞧不起她,料定她完全做不出這樣好看又好吃的糕點似的,她偏要在他麵前說的自己如何厲害,一道道工序都摸得透徹熟練。


    聽了她的話,他越發得意了,心裏頭很是熨帖,語氣十分悅然,轉頭問:“宸妃吃麽?孤喂你。”


    偏不給她吃,誰叫她剛剛竟想悉數端走,人不知鬼不覺的自己一個人全部消受了。


    眼見著他們兩個你一口我一嘴的把她心愛的櫻桃酥酪消滅幹淨,瑾時捂著心口心痛得無以複加。她就是太善良太單純太質樸了一些,以為他吃不多甜食便會起膩兒,自然是要分她幾塊的。現在……現在……早知道就該偷偷留下幾塊……


    瑾時氣得想撓頭拆髻,幹脆拔光了頭上所有的明珠釵飾全部砸到他的臉上。


    她氣的兩眼發昏,憤憤甩袖出了殿門,侍奉茶水的宮人捧盤進來一下撞在她身上,滾燙的茶水濺灑了滿身,茶葉粘在雪白的獸毛裘上,顯得一時狼狽極了。


    見衝撞的人是王後,宮人驚懼得五體貼地拜下,她連眼睛瞧也不瞧,重重哼了一聲摔裘而去。


    氣障了,氣障了……


    民間那句話怎麽罵來著,孤男寡女,不對,男娼女盜,不對,那句罵一男一女狼狽為奸的話是什麽來著……?對了,狗男女!今天真是踢了道鐵板,活活便宜了這對狗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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