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時舔了唇角零星一點的棗泥,迴道:“太後,這世間無人的心不是軟的活的,若真要挑誰的心是硬的,大約隻剩死人了罷。”


    她此言一出,滿室靜寂。


    隻有太後裏嘹嘹笑了兩聲,也不責怪她不避忌諱。


    燕太後的眼睛很玩味地朝商王睇去:“哈,哈,王上,你說王後說的對麽?”


    蕭淳於的眼裏滿是陰鬱。


    他的王後,在將權勢和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燕太後麵前,說了句耍小聰明的俏皮話。


    可是她的話多少令他有些傷心。


    適才他心底裏是有期盼的,期盼她說:“臣妾的心,便如同這栗子糕裏的棗泥兒,軟且甜,趁熱咬上一口還會淌出溫熱的流沙餡兒。”


    燕太後又問:“王兒昨夜宿在紫宸殿麽?”


    瑾時頓時緊張起來,連原本有些鬆怠的坐姿也立刻端正起來。


    昨夜……


    瑾時的麵愈來愈燙。


    原來她還知怕麽?


    蕭淳於掃了一眼埋首胸前的瑾時,淡淡道:“隴西戰事加急,邊關來報,戰線冗長,糧草軍需須得細細打算。”


    瑾時快眼瞟了他一眼,在心裏道:這人說假話倒是連珠成篇,麵不紅心不跳,說的自己昨夜如何刻苦勤政批了一夜的奏折似的。


    燕太後道:“可惜了,如若燕固尚在,隴西小國,何足成事。”


    燕固是她的胞弟,陣前殺敵勇武無雙,商國如今擴張的疆土,一半是他用血汗打下來的。


    三年前,燕氏全族連誅九族,燕太後卸了王冠跪在萬民麵前求商王放過燕固,蕭淳於不殺燕固何以立君威,心裏雖知這個舅父若留著,大商江山五年內問鼎天下不是問題。


    隻是君威不立何以治國,燕固不得不死。


    燕太後從來不懼在人前提起燕固,商國的錦繡江山如今穩坐,燕固功不可沒。


    燕太後想起來瑾時也有個手足,且身份甚為微妙,張口問道:“不知王後和平國公,誰人稱長?”


    她聽說王後和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感情非比尋常。


    瑾時迴道:“阿弟和六王叔今日進宮謝天恩,過了今日便迴永安了。”


    太後若有所思道:“王室血脈式微,永安這幾年是動亂了些。”


    她父王沒有兒子,才會有這幾年的五王之亂。


    燕太後的眼睛看著商王:“既如今娶了媳婦,王上該在子嗣一事上用些心思了。前朝言官早有諫言,國之後繼無人關乎國家根基,王上今年二十,先王在你這樣的年紀已經有了三個兒子。”


    燕氏這番話說得殷切,瑾時在心裏卻大為驚奇。


    出嫁前祖母一直挾侍商王無後的事做文章,總說燕太後乃是世間毒婦,為禍商國後宮,欲斷蕭氏香火要讓燕氏重新登上王座。


    眼下看來,三年後宮無所出倒不是因為燕太後的緣故了?


    瑾時心中思量,眼睛不自覺的飄向蕭淳於,他不知什麽時候也在定定看著她。


    兩人目光交織碰撞,各懷心思。


    燕太後的眼睛又看向瑾時:“王後,哀家在你這樣的年紀還隻是區區一個美人,十年沉淵才登上後位,王後這份尊榮掙來不易,你該惜福才是,莫要生出些愚蠢的心思。”


    一番話,說的瑾時臉上*。


    “你們都還小,到了我這樣的年紀才知當初很多的身不由己,其實都是因為愛得癡。”


    蕭淳於的眼依舊定在瑾時的臉上。


    “王上不上前朝麽?”她不敢拿眼看他,隻裝作一派清明催他上朝。


    太後道:“莫要誤了國政,王上喜見新婦,兩情久長不在朝暮之間,你們小夫妻若是得見不夠,關起殿門來再細細相看,眼下朝政著緊。”


    什麽跟什麽嘛!什麽得見不夠細細相看……瑾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哪裏是看她不夠,他那是用眼刀子正一片片將她淩遲還差不多!


    瑾時瞪了他一眼,他收了眼神,撩袍起身往前朝去了。


    ******


    迴了含章宮,瑾時便緊著催促常侍奉:“姆娘,要給瑾陽他們的食盒兒全妥當了沒有?他們路上艱苦,多備些精致的飯食,瑾陽隨我來的路上也沒吃著什麽好東西。”


    常侍奉拎了兩個食盒,每個都有五層,裏麵除了酒肉,還有時鮮的糕點。


    瑾時去揀大婚前幾日閑在偏殿紉的幾雙鞋底和襪子,不數不知道,原來短短幾日居然紉出了九雙鞋底,十二雙襪子。


    她這個公主才學疏淺,但做起針線活來卻很有本事。


    “這幾個月做的,大約夠阿弟他們穿個五六載了。”瑾時低頭喃喃道。


    常侍奉笑說:“哪裏隻夠穿五六載?王後的十個指頭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反反反複複那麽久,將是未來小公子出世,隻怕他嬢嬢做的鞋襪,他阿爹還未穿夠呢。”


    瑾時被她說的恍惚起來,他日再得見瑾陽,或是他已經髭須滿麵,她的侄兒都已經能扛槍舞劍了……


    瑾時坐在炕上,身體匍在案幾前,窗外晴好,陽光透過窗頁的琉璃鏡麵把炕曬得暖烘烘的。外麵地磚上有著昨夜的積雪,白茫茫一片,映得天光尤亮。


    她低頭細細去看手裏襪上紉的針眼,一雙一對,仔仔細細地去看針腳可曾嚴實,看的久了些許花眼,便喊晴蕪:“晴蕪你過來看,這處的針壓得可實麽?”


    伸過來一隻修長的寬掌,奪了她手裏的襪。


    “孤王瞧瞧王後針線如何,唔,確有幾分天家水準,這針眼縫得齊密,隻是……”


    他看了她一眼,搖頭十分遺憾道:“隻是王後的眼光不大毒,孤的腳量比這襪還要長上一截兒,怕是穿著要短腳了。”


    瑾時用力眨了眨眼,才確定眼前的人確實是蕭淳於無疑。


    謔,他當真好不要臉!誰說這襪子是為他縫的,慣會自作多情的!


    瑾時雙手撐著炕上案幾跪了起來,一把搶了他手裏的新襪,頷首卑躬屈膝的道:“王上後廷針黹宮婦的巧手自是天/衣無縫,何需臣妾再多費心力,這襪子是做給臣妾阿弟的,阿弟將要遠行返程,路上多有崎嶇,臣妾多備幾雙鞋襪與他也是應當。”


    蕭淳於微微眯長了眼,她果然如傳言那般愛護康瑾陽。


    隻是,康瑾陽終究與她無甚血緣,她這般維護他,不怕背後遭人非議麽?


    蕭淳於不知不覺眼神變得有幾分怨懟,幾乎咬牙切齒,幾分酸味的說:“你這阿姐當的果真很稱職。”


    他諷她當著他的麵秀勞什子手足情深。


    瑾時不假思索應口:“難道像王上一樣親戮兄姐,心無半分有愧麽!?”


    死寂,全殿頃刻間死絕了一般靜寂……


    沒有人敢抬頭去看蕭淳於臉上的風暴。


    瑾時不覺得自己說錯什麽,若要人不說,除非他未曾做過。當初誅燕氏九族,燕太後唯獨剩下的一個公主也被他誅殺了。晉寧公主是燕太後最心愛的女兒,就連晉寧在燕太後稱帝後生出非分之想欲做皇太女取而代之,燕太後也未曾將她驅逐出商國。


    誅九族,誅姐弑舅,他怎麽不把自己也誅了?


    每每想起自己的枕邊人將是這樣一個冷血無情之人,瑾時夜夜入睡都會在夢中被他戴著魔鬼一般殺戮的麵具所驚醒。


    這樣滿城風雨欲來的時候,隻有雲意敢在蕭淳於身邊小聲說上一句:“陛下,王後初入宮闈,不曉得當年之事的厲害深淺,陛下莫將王後的無心之言聽到心裏去。”


    蕭淳於震怒得渾身發抖,手指指著瑾時,氣不成言:“好!好!孤的王後實在勇氣可嘉,這樣的婦人孤王伺候不起!王後如此勇直敢言,孤還真怕你當著群臣之麵口不擇言丟了我大商國母的威儀叫人徒看笑話。今日送嫁封賞,王後不便出席!”


    他居然不讓她見瑾陽他們,氣炸她也……


    瑾時按幾而起,站著與他對峙:“憑何!”


    雲意嚇得趕緊拉住她的衣袖,哀勸:“王後,莫要在老虎身上拔毛!王上若不是耐著性,含章殿此刻隻怕早就被陛下悉數揭盡。王後萬不要做不可挽迴之事!”


    瑾時氣唿唿地將頭一別:“反正是他的宮殿,他的瓦,他的牆,便是拆了、塌了,也是他自己的損失!”


    雲意語結,徹底不敢看蕭淳於了。


    蕭淳於被她氣的兩隻眼睛都要黑過去,天底下怎麽會有如此跋扈的婦人,果真是從鄉野裏出來的,那脾氣的烈性野得毫無規矩,連尊卑都分不清了。


    她這樣氣勢淩人地站在炕上,怒眼睜睜地俯視他,從來都隻有他站在高處低頭看別人,唯獨她,唯獨她這個目中無人、放肆至極的狂婦敢這樣看著他。


    常侍奉拎著新揀的食盒兒從殿外跨過門檻進來:“王後,要送去給王上的午食打點好了,你瞧你千叮萬囑的櫻桃酥酪做的可還像南地的麽?”


    常侍奉跨進門來,殿內不知什麽時候鴉鴉拜倒了一地,再一抬頭,嚇得幾乎昏死過去——瑾時……瑾時站在炕上,叉著腰慣似狂婦地低頭盯視著商王……


    瑾時的氣勢在常侍奉來了以後忽然漸漸弱了下來。


    常侍奉的話好生尷尬,明明她剛剛是要與他你死我活的,這樣劍拔弩張的情況,她怎麽能說她為了打點他的飯食千叮萬囑呢!


    羞紅的胭色可疑地爬上瑾時的頰……


    蕭淳於袖袍一甩,再不看她,氣勢洶洶地邁步走出含章殿。


    雲意在他身後追得上氣不接下氣。


    離含章宮有些距離了,蕭淳於驟然停下腳步,迴頭萬分淩厲地掃了雲意一眼,質問:“你跟出來做什麽?”


    雲意嚇得抖出一身冷汗,急急抹額。


    他不跟著出來,難道要留在淫/威能殺死人的含章殿麽……?


    蕭淳於皺了眉,眼睛直辣辣盯著他,仿佛要在他臉上盯出一個洞似的。


    他朝他眨眼,雲意不解何意。


    雲意看著他的眼神,頭愈來愈低。


    然後他聽見王上像是隱隱壓製著唇角某種情緒的聲音:“蠢奴才,去,把孤的食盒給拎出來。”


    雲意猛然抬頭。


    他看見帝王唇角那一彎尚未來得及徹底平複的隱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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