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麽時候發現是我?”甘長英問道:“從方才的話中判斷出來的嗎?”


    許廷顥沉默片刻才道:“那個慣偷就是你殺的。我看了他的傷口,左深右淺,左寬右窄,那是左撇子動刀才有的特征。而甘將軍,你就是一個左撇子。盡管平日裏舞槍弄刀,你可以左右手互換。但我記得,當夜在我的營帳,你拍公主的肩膀,隨後又收迴,是用左手。那無意識的動作,才暴露本來麵目。你慣用左手。


    “嗬嗬,清河軍營,幾千人馬,總有幾個左撇子,你怎就認定是我?”


    “因為那個錢袋。就是現在被補在小婦人衣服上的那個。”肚兜二字在舌尖上滾了半天,終究還是說不出來,許廷顥莫名覺得羞恥。


    “因為他眼瞎手賤,惹誰不好,偏去惹你甘少將軍。偷什麽不好,偏偏去偷你姐姐,也就是已經過世的淑妃娘娘親手做的錢袋。那上麵的繪畫,我現在才想起來。那古怪的枝葉,是一種野菜,叫藿。一般的文士,哪會選擇野菜做配畫,武將更不會。但你甘將軍會,因為你最愛的已經去世的姐姐,甘長藿。”


    “果然敏銳。”甘長英沒多少誠意的鼓掌:“那人玷汙又糟踐了我姐姐的心意。死有餘辜。”


    許廷顥不置可否。“甘淑妃娘娘,據說也是巾幗英雄,可惜了。”


    “可惜?嗬嗬”甘長英冷笑:“不僅我大姐。還有我大哥。我大哥少年英雄,當初手臂負傷,本該好好休息,卻被陛下一張聖旨換地戍邊,結果傷勢惡化,一輩子無法握槍。他受不了這個打擊,在某次守城戰中,存了死誌,喋血沙場。而我父親如今華發蒼蒼仍在戍邊,因為狗屁法令,我們父子相望而不得相見。”


    甘長英麵露譏嘲:“甘家已經為皇室奉獻了太多。我大姐長藿,是皇帝要製約我甘家父子,才賺入後宮的,結果死的不明不白。立我姐姐為淑妃的時候,宣和帝說的明白,皇後已歿,不會有比她更尊貴的女人。結果他又有了容妃。大姐去世的時候,囑托他好生照顧四皇子,可是現在呢?上京誰還記得皇室曾有個排行第四的皇子是我外甥?”


    許廷顥沉默不語。甘長英重視家人,認為他們遭受太多不公正待遇。而當那些悲劇切切實實發生,那旁觀者所有的撫慰和辯解都蒼白無力。


    “皇家的人就是這樣。玩弄帝王心術,需要你的時候,就哄勸蠱惑,叫你為他賣命。不需要你的時候,就一腳踹開。”甘長英的話裏滿滿都是激憤。“我父親就在鎮遠,眼下清河無事,你跟公主隻消一句話,便可隨了我願。嗬嗬,但你們袖手旁觀。”


    許廷顥的脊背微微僵硬,他就知道,果然在這裏等著。


    “你甭跟我扯什麽忠孝難兩全的鬼話。那夜我本就是在試探。一開始聽說熱血又拔萃的新兵陳壞壞是當今一品公主,我還當皇室真出個異類,現在看來都一樣。小靖王,我忘了大長公主是你奶奶。你身上也算留著皇家的血。涼薄的很呢。我實話告訴你吧,若是你們當天同意了,那就不會有眼下這局麵。”


    許廷顥的眼神變了,嘴唇變得蒼白:“你說什麽。你們?公主在哪兒。”他的情緒驟然變化。自打從這破廟中蘇醒,就一直很鎮定的人,忽然開始急躁:“你明明知道當夜公主根本沒有開口。是我拒絕了你的請求,現在又何必牽扯她進來!”


    “她是一品公主,宣和帝最寵愛的女兒。我覺得如果她肯開口去討個人情,應該可以。但她卻沒有任何舉動。”甘長英冷笑:“頭上加皇字的,沒一個好東西。枉費了在軍營裏,我對她諸多提拔,稱兄道弟。現在看來她跟那玩弄人心權術的皇帝一樣。嘴上喊著兄弟,心裏卻隻把人當工具。所以,死了就死了吧。”


    “你敢!”許廷顥用力掙紮,全然不顧手腕被牛筋索磨的獻血淋淋,黝黑的眸子裏有紅光一閃而過。


    “嗬嗬,自打你們進了我清河軍營,在此之前,我對你們可有半點不好?眼看著對方下跪,都不肯成人之美,世上有這樣的兄弟?”


    “你閉嘴!”許廷顥冷聲斥道:“真正的兄弟,不會為難兄弟,而你對兄弟提了什麽要求,要將兄弟陷於何等境地?甘將軍不必拿這話當借口,公主的為人也不需要你來檢測和衡量,擺出這種占領道德高地的樣子給誰看!”


    甘長英一時愣神,半晌才道:“小靖王伶牙俐齒,我算見識了。不過沒有用,”他蹲下身來,看看許廷顥越來越蒼白的臉,輕輕碰了碰那血肉模糊的手腕:“何必這麽生氣?原本不想傷到你的。你倒是對公主忠心耿耿。現在,就當配合我玩個遊戲。難道你不想知道嗎,你那個公主,她當不當得起你的一往情深。”


    許廷顥微微發怔,隨即悚然一驚:雖然被捉的人是他,但從一開始,被針對的就是公主。“你幹了什麽?”他的語調在發抖,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恐懼。


    甘長英好像對他的反應頗為滿意,也對自己的傑作非常得意。他抬頭看了眼牆頭紅日,笑道:“時間差不多了。我給她準備了殺人蜂。現在應該發揮效果了。”


    許廷顥額頭冷汗密布。“你竟然使這種手段去對付公主?若真出了意外……”


    “我隻覺得很刺激。公主建功心切,殞身北戎之手。愛麵子的宣和帝應該能接受這種死法。再者說了,為啥別人的孩子能死戰,他的孩子就不能?這還是他的江山呢。這裏是西北,天高皇帝遠,做手腳很方便。”


    甘長英拿起千裏鏡展望片刻,輕輕笑道:“她的性格,力量和腳程我都估算的很準確,一切發展都在預料中。現在送第二封信的人應該到了。我告訴她申時不出現在這破廟,那就撕票。殺人蜂的尾針,半個時辰內不處理,就會斃命。但從廢宅出發,不管是迴軍營找軍醫,還是來破廟都需要半個時辰左右。”


    許廷顥恨不得一腳踹他臉上,你這樣的腦子和心機,使在北戎身上,早成大夏霍去病了。偏偏槍頭掉了個。


    甘長英的眼神和笑容卻滿滿都是邪惡的味道:“難道你就不好奇嗎?馬上就要到申時。你說她是去治療蟄傷,還是到這裏救你?或者,說的更直白一點,她願不願意放棄自己命來換你的命。”


    許廷顥的心髒怦怦亂跳,腦子裏卻有一個聲音在不斷的喊,冷靜,冷靜,冷靜下來。“你就那麽肯定公主一定會被殺人蜂蟄到?”


    甘長英嗤的冷笑:“第一次聽到你說傻話。”他瞟了許廷顥一眼:“難道你覺得我脫你衣服是奇怪的癖好?”


    “……無恥。”


    “我把你的外套做了偽裝,用長杆送了進去,如果公主出手,就一定得從那蜂巢下麵過。反之,如果她沒有受傷,說明她根本沒打算救你。那你心裏會是什麽感受?”甘長英哈哈大笑,絲毫不把那責罵放在心上,“說實話,不管是公主的屍體,還是你倆反目的樣子,我都喜聞樂見。”


    人心這玩意兒從來都經不起考驗。你許廷顥對公主的在意抓心撓肺,你敢說自己就不渴望,或者貪戀?比如,對方心裏是否也有同等的在意和位置。公主對你是跟常人不同,但說到底,美麗的,有趣的事物,包括人在內,都更討喜歡。隻是出身皇家的跋扈,和素來囂張的性子,將這份喜歡,進一步延展成了占有。


    那個叫零的,隻是報了個信就表示自己完成任務,離開西北的暗衛,曾經說過,公主是為小靖王來的軍營。許廷顥當時分外激動,那激動叫他晝夜不停趕了千裏路。但真正見到了人,許廷顥發現,公主對他,乃至於對這種相處模式的追求,都是因為“好玩”。


    那意味著出現了下一個讓她覺得更好玩的人,或者更好玩的相處模式,自己隨時都會被“始亂終棄”。


    啊,真是叫人幽怨的真相。


    甘長英一直在拿著千裏鏡觀望,忽然道:“有趣的事情發生了。我覺得讓你知道比較好。”他蹲下身來,把鏡筒湊到許廷顥眼前。


    透過那小小的鏡片,許廷顥清晰的看到了遠處的景象,公主正在狂奔,沿著那條護城河。然後,身子一斜,噗通掉了進去,濺起多高的浪花。


    許廷顥驟然眸靜如雪。甘長英半晌不見他反應,便移開了鏡筒,熟料此時,卻聽到一聲清晰的哢嚓聲,抬頭一看,卻發現許廷顥一隻手無力的耷拉著,這是脫臼?他竟然強硬的將左手從牛筋索裏抽了出來,磨破的血肉,蔓延到了整個手掌。有了空隙,他的右手隨即自由。甘長英大唿不好,正欲出手阻攔,卻條件發射性後退,左邊臉頰留下一條血痕。


    那是……一個奇怪的兵器,明明看上去是個裝飾品,吊在脖頸上,一個花式古樸的墜子,但在一瞬間,卻有寒芒彈射出來,所及範圍,趕得上常規的三尺青鋒。


    待到甘長英反應過來,許廷顥已切斷腿上束縛,衝出廟門,騎上他的馬飛奔而去——甚至沒顧上再給他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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