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小姑娘的話,許廷顥和好好果斷決定再去一趟。好好順手捎了根羊腿棒給她燉湯。那婦人雖然病弱,但神誌清醒,聽她倆細問,便提高了警惕,半個字不肯吐露。


    許廷顥皺了皺眉,其實他利落慣了,對所謂以誠待人換取信任沒有興趣。他把好好的手舉起來:“看到這根鞭子了嗎?夫人言語合度,儀態合中,不是一般短淺民婦,應該知道些行情。如果你要告的,真的是我心裏想的那一戶。皇親國戚,大劉親家,你覺得這上京有哪位先生敢給你寫狀子?便是寫了,衙門那七品官真敢給你辦?遇到我們,是上天賜你的機會。若是放過,就真沒戲了。”


    他小小年紀,看問題卻透徹,這話說到了婦人心裏,她病色蒼黃的臉上,顯露出莫大悲憤,終於失聲哭了出來:“是,是那勇毅侯趙家。”


    她這一哭,氣堵聲哽,又咳又喘,半晌才平靜下來。好好和許廷顥顯然都不大會安慰人,束手坐著,不吭聲,靜靜地等她哭完。這婦人果然是官家太太。她夫家姓張,祖上做過三品大員,當時趙家主動開口,結的娃娃親,訂的就是趙雀眉和她兒子張昊。時過境遷,張家不複往日榮耀,趙家便要悔婚。派人趕去嶺南,威逼利誘。


    張昊是有骨氣的,當著刁仆的麵摔掉了八百兩退婚銀子,說道:“要退就退,別拿銀錢侮辱人。”那派去千裏之外的下人,都是主子心腹,在侯府作威作福,哪裏見過這樣的臭石頭?“不識抬舉,敬酒不吃!”看不順眼,便派人拿了大棒,輪了幾棒。


    也是張昊命薄,當時還硬撐著不露出怯色,卻不料當晚大腿就腫成了水桶,竟是被打斷了脛骨,要落殘疾。他又氣又傷,又悔又愧,沒多日便嗚唿去了。張氏自打孀居,一門心思都在兒子身上,如今兒子沒了,那是被趙家絕了生機。憑著一腔悍勇趕到上京,發誓要討個公道。然而長途跋涉,剛到上京,趕上春寒,就病倒了。


    聽了這故事,許廷顥和好好心裏都有點沉重。張氏的麵色卻好多了。“哎,我也是被憋瘋了,竟然給倆小孩說這些。”她抹了抹眼淚道:“我看得出你們都是金尊玉貴的人。我也知道我是以卵擊石,不敢連累貴人,你們有這份心,我就滿足了。”


    好好雖然頗愛打抱不平,卻不是大包大攬的人,知道此事幹係重大,便不做承諾。


    許廷顥也隻說讓她拿了銀子,換個地方租,這地方怕是不安全。跟好好一起走出來,看到門外明媚的日光,他這才鬆了口氣,抖抖肩膀,仿佛一顆要抽條的小樹。


    “公主,你要把這件事告訴陛下嗎?”許廷顥問好好。雖然管不了,卻不能裝作沒看見。一則張家確實得有個說法,那是一條人命,一家希望,二則,將來真的鬧出來,丟臉的是天家。畢竟二皇子已和趙雀眉定親,怎麽看都是皇室要搶別人家媳婦。皇帝,可是很要麵子的。


    好好點點頭:“帝王雖然稱不上千古聖人,卻也腦子不糊塗。誰的是,誰的非,看得清楚。還是說一聲,要皇帝自己做個準備。對了,暫時不要聲張。”


    她開口竟然不稱父皇,這倒是讓許廷顥有些意外。“……已經聲張了。她自己聲張的。要不然侯府的人能準確堵到她女兒?”許廷顥微微搖頭:“那個下人,什麽王林家的,我在侯府見過。你別忘了,我與侯府,好歹算表親。趙雀眉,也是我表姐。我估計她剛進衙門敲登聞鼓,那小官一轉頭就把消息送給了侯府。”


    所以才叫她們換地方?好好看著許廷顥,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講,最後卻隻冒出一句:“我慶幸我不是平頭百姓。作威作福,趾高氣揚的感覺真不賴……”


    許廷顥啞然失笑:這公主真實誠。


    宣和帝下了早朝,心情正好,在賢妃那裏用罷美味的午膳,帶著最美麗的容妃逛花園子消食。遠遠地看到自己女兒騎著小馬衝過來,仿佛天邊一朵美麗的雲霞,那麵上滿滿都是得意的笑:“阿六可是越來越讓人喜歡了。”


    可惜,她帶來的消息卻無法讓他喜歡,好好簡明扼要說明情況,皇帝胃裏發沉,差點消化不良。


    “你確定?”宣和帝麵上滿布烏雲,容妃的滿袖香風都吹不開。


    “安榮殿下,你不會是受了小人蒙蔽吧?我大嫂說得清楚,是張家自己要退婚了的,並不曾逼迫於他。如今怎麽又冒出了人命官司?陛下,”她一轉手抱住了宣和帝的胳膊:“陛下,瞧瞧您把阿六寵的,什麽話都敢說!”


    好好輕輕吸了口氣,當即跪下:“父皇,我知道在您麵前撒謊是什麽罪。我的榮耀恩寵都是陛下給的,哪有自己不惜福,反而作死的呢?我又不傻。”


    宣和帝甩開了容妃的手臂。容妃俏麗的麵容瞬間蒼白。“安榮起來說話。”


    “我覺得是老天保佑,陛下洪福,這才讓我提前得知了消息。有賴陛下胸襟寬廣,上京有的是直言敢諫,不懼砍頭的耿介之臣,若是這事,到時候在落在他們手裏,豈不還是損了皇家威嚴?難道真的要弄到張氏婦人攔轎喊冤,鬧得天下皆知的地步,容妃娘娘才滿意嗎?”


    “安榮,你……”


    “夠了!”宣和帝爆喝一聲,拂袖而去:“宣勇毅侯覲見!”


    容妃狠狠的盯了好好一眼。好好無所謂的攤手:反正你看我不順眼也不是這一次了。這淡然的模樣讓容妃更加窩火,隻是她沒有功夫計較了,趕緊迴翠微宮遞了消息出去。要侯夫人陳氏立即帶著趙雀眉進宮,記著給太後準備一份厚禮。


    重華宮裏,太後剛從行宮迴來,心情大好。趙雀眉是個賢惠的孫媳婦,沒少孝敬,人美嘴乖,會哄得她開心。人年紀大了,也不求太多,就是喜歡這樣的晚輩。太後還篤信佛教,陳氏和女兒親自端著紅布沉香托盤進宮,托盤上放著一個沉甸甸,亮堂堂赤金佛像。佛珠飽滿,慈眉善目,而那臉型怎麽看都是照著太後的玉容雕刻的。


    老人家瞬間領會了這份意思,樂得合不攏嘴。又問陳氏,趙鳳儀如今學武學的怎麽樣了,又問趙雀眉如今嫁妝籌備的怎麽樣了,二皇子待她可好。


    母女兩個滿麵笑容的應答,心裏卻各存一段心思。陳氏想的是鳳儀畢竟是次子,可憐那病弱的長子全然無人提起。趙雀眉則是想到二皇子看許紫雲的驚豔,心中存了一段陰霾。


    和樂的氛圍沒持續多久,宣和帝來了。容妃也來了。帝王身上的黑氣飄得飛起,容妃如花美顏都鎮壓不住。好好卻和許廷顥默默跟在最後。帝王是個周全的人,把另一個人證也宣進了宮。


    許廷顥剛進宮的時候,就看到勇毅侯麵色紙白,渾身虛汗的被人背了出去。不知為何,他頗為同情的看了眼侯夫人陳氏。她的相公忒沒義氣,在帝王的責問下,一口咬定自己隻是經綸外務,內宅事項一樣不知。更不知道長發婦人在背後幹了什麽……這竟是為著自己脫身,把所有事情推給了陳氏去背。


    但當年給張家的娃娃親卻是他訂的。這個無法否認。皇帝氣不過,當場叫人打了三十大板,革了一年俸祿,叫他迴去思過。


    宣和帝當真是氣炸了,不僅氣趙家所為,更氣自己竟然受了蒙蔽,這對他的聖君形象是多大的摧殘?也顧不得太後在場,請安之後,立即喝道“陳氏跪下。”也不聽容妃軟纏,趙雀眉泣涕,先責問持強呈兇,逼死人命之事。


    龍威之下,陳氏滿麵惶恐,伏頭認錯,交代了自己派人拿錢退婚,卻絕口不提人命。“陛下明察,小婦是看拙女和二皇子殿下兩情相悅,思念成災,實在不忍她終身落空,才起了退婚之意,而且知道自己理虧,所以命人帶去八百兩紋銀,以求有所彌補。其他的,實在不知啊。”


    她匍匐於地,滿臉是淚,先看帝王又看太後:“侯爺當年輕言許嫁,並不曾於小婦商量。小婦為人父母,卻不忍女兒遠嫁,落難貶謫之地受苦。求陛下憐我一片慈母心,都是我的錯,莫怪眉兒。她什麽都不知道呀。”


    宣和帝在這一瞬間想到了自己遠嫁兩廣的大女兒……不知此生可有機會再見。其情可憫,其心可歎。太後拿了帕子拭淚,那貶去嶺南的張家……她心裏一動,卻不開口。


    趙雀眉已經嚇傻了,皇家媳婦從來不好當,再出這麽一折,叫婆家先存了成見。她以後可怎麽辦?當下抱住了自己母親哭成一團。


    一時間滿大殿都是淒慘的哭聲。宣和帝微微擰眉:他看過大理寺審案子,卻未應付過這種局麵。他對後宮嬪妃和兒女的要求,向來都是“懂事。”


    ……這陳氏母女實在是太不懂事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舅母和眉姐姐可憐,那那張家人不更可憐?唯一的兒子沒了,孤女寡母,以後如何生計?舅母無心成過,卻不知您這般人物,隻消動一動腳,對那卑微之人,就倒了一座山。舅母愛女之心昭然,表姐嫁入皇家,便要顧及天家名聲,你這樣作為,可是大大不妥。”


    開口的人是許廷顥。雖然聲音不高,卻讓眾人聽得清清楚楚。表麵上聽起來是在斥責陳氏,陳氏心中一亮,豁然明悟:自己怎麽樣都是皇帝親家,皇帝雖起了雷霆之怒,卻是個護短護到底的人,而且,他最看重的是皇家威嚴,所謂天家名聲,說直白些,就是麵子。


    “陛下,我會遵照您的旨意行事。陛下向來大公無私,皇子犯法尚且於庶民同罪,何況我等?我一定把那幾個混賬東西拿了,親自交給原來的親家母處置,要殺要剮都隨她。她沒了兒子,我親自給她賠禮道歉。我,我叫眉兒給她下跪。直到她肯原諒為止。她沒了兒子,那她女兒就是我的幹女兒。眉兒有什麽,她就有什麽!”


    宣和帝的臉色這才好轉了些。能私了,自然最好不過。如何私了,你們自己做下的,自己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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