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晦暗的眼神變得清明,“小地方出大新聞,陽光底下找不出蟲蟻,得去照不到的地方看看。”“你能去嗎?”他淺笑,“能。”一錘定音。夜晚星晴月明,照得路上行人坦蕩。沒見他的時候,覺得一日似一日,日子沒有新鮮可言,理想可做閑時謬談。見了他才覺得,心有所愛,理想不死。第12章 法規公理大不大得過人情長短。唐訂了一早離開北京的高鐵票。到了地方要轉一次火車到市裏,轉一次客車到縣裏,周轉幾圈才能到。走得晚一點,就要留到市裏過夜。倒不是唐歸心似箭,他想早到一天早解決了,這輩子也不迴那個地方了。清語起了大早來送他,還買了一杯紅棗豆漿,一路走過來都沒讓它涼。“老大,你這一走就是半個月,你還是第一次出遠門沒帶上我。”唐堵在候車廳的風口上,覺出了點冷意,“我不在有事你就找梁主編,我應該沒時間看你的稿子,你寫完發給付老師。”清語點了點頭,悄聲道,“我幫你看著宋老師,你放心。”唐愣了愣,浮上笑意,“別操心我的事了,你考研要緊。”“老大...”清語看起來情緒不高,把豆漿遞給唐,“我想考北外。”唐接了過去,冷白的手指接觸到溫熱的豆漿,慢慢泛紅,“我不幹涉,你要想去北外我也可以幫你聯係導師,去哪裏都可以,反正最後你都是一個好記者。”檢票的廣播響了起來,唐提起包囑咐道,“早上有點冷,你打車迴去,我給你報銷。”“知道了。”唐點了點頭,迴身往候車廳走去,聽到清語在身後喊他,“老大!宋老師的微信我推給你了。”檢了票,進了車廂,把包放在頭頂的置物架,相機隨身背著。三四月的風吹起來還夾著冬天的冷冽,車廂裏的供暖已經停了,空調的溫度不高。這時候不是迴鄉的季節,乘客三三兩兩撐不起人氣,唐剛坐下就感覺到寒意從腳底升起,喝了點豆漿才開始慢慢迴溫。他沒拿行李箱,帶的東西不多,縣城雖然小但該有的都有,況且他十幾年沒迴去了,景象應該大不一樣了。唐掏出手機,看到清語推過來的名片。頭像是一幅抽象的人物畫,一筆勾勒出的人形半跪在地上,像一個懺悔的教徒。名字是簡單的一個“宋”。幹淨,冷漠。和再見的宋瑜如出一轍。唐握著手機,點了添加到通訊錄,又像做賊一樣把手機靜音放在口袋裏。豆漿喝了大半,唐還是沒忍住皺起了眉頭,小姑娘不了解他的口味,糖多得膩人。不過他一向在吃喝上不挑剔,有時候讓清語給報社的人訂奶茶,他也會跟著喝一杯,再甜再膩再不喜歡也不會言語,最後都會見底。可能時間一長,小丫頭以為他挺喜歡這些甜膩膩的東西。喜好這個東西,他好多年沒在意了,但口裏甜膩的味道久久不散 ,唐下定決心迴去就告訴清語,以後少放點糖他不愛喝。發了一會兒呆,唐沒忍住掏出手機看了看,刷新了一遍也沒看到會話裏出現那幅抽象的人體畫。他索性關了機,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準備睡會兒。耳邊的聲音十分清晰,廣播裏的到站提醒也聽得真切,唐不願意睜眼,感覺此刻和現實脫離。當年從縣城來北京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樣,那時是對北京事物的迷茫和陌生,現在是對窮僻故鄉的避之不及。少年時第一次離開縣城坐高鐵,從那以後每次出行都不再是歸途,都是顛沛,都是逃離。印象裏,沒有一次愉快。以至於唐工作這些年各地出差奔走,坐過數次列車,仍舊會覺得一上車坐下就興致全失,內心忐忑。到了市裏正是正午,唐出了站感覺有些頭疼,這是老毛病了,這些年做新聞除了到處跑就是熬夜伏案寫稿子,時間一長,脊椎出了問題,頭疼就成了老毛病。北京和市裏的溫差不大,這個季節晚上冷得厲害,中午溫度卻有些偏高。唐脫了外套,打車去了北城客運站,一路越走越偏僻,到了客運站的時候發現人煙有些稀少。他記得以前這裏是最熱鬧的地方,商販小攤圍在客運站外,乘客大多都來不及進站就被外麵拉客的人中途拉到別的客車。但現在聽不到拉客的吆喝聲,也看不見滿街的小販擺攤。唐進了客運站,買了迴縣裏的車票, 客車裏的人就三兩個。他一上車就引得幾人抬頭,大概是穿著打扮和這裏過分違和。等了一個小時,才勉強湊夠一車人發車。雖然是個四五線的小城市,但小地方人的出行需求也不小,客車站不至於蕭條成這樣。看著司機上了車,唐出聲問了一句,“師傅,現在坐車的人怎麽這麽少?”司機聽聲迴頭看了一眼他,“你不是本地人?”方言聽著拗口,唐離開十幾年已經有些聽不懂了,全靠半猜半聽,“上學以後就沒迴來。”“奧。”司機擰開水杯喝了兩口,“現在坐客車的人不多,都是圖便宜才來坐,現在縣裏市裏的私家車建了個拚車群,能直接送迴家去,又方便又快,就是有點貴。”“多少錢?”司機冷哼了一聲,“客車的兩倍,實在是家裏沒車,不然我也不開這個。”這兩年,網約車的平台發展得不錯,拿著私家車跑生意的人也越來越多,但是這種私人建立的拚車群,大概率是不合規的。“他們有沒有在工商局辦理的營業執照?”司機聽這話笑了一聲,“有個屁,要那玩意兒幹什麽,有車有駕駛證就能幹這活,用不著去工商,不夠麻煩的。”旁邊一個大姐出聲道,“害,沒人願意費那勁,十天半個月辦不下來不說,為了個執照天天跑前跑後的,我有個表姑家想開個飯館,前前後後交了不知道多少資料,後來幹脆送了點錢走了後門一個禮拜就辦下來了。都是小老百姓,靠著規矩吃飯,那不知道餓死多少人了。”有工商的審核把關,起碼車輛安全,能避免交通工具超過使用年限而造成事故,這些顯而易見的好處,似乎壞在了程序繁冗上。“現在有網約車的平台,審核注冊程序都已經簡化,否則這樣非法運營要是被人舉報了,這些年掙得錢就白費了。”聽罷,司機覺出了不對勁,迴頭看了唐一樣,正見他一臉坦然正襟危坐,不像是普通人,語氣嚴肅道,“你是什麽人啊?”唐抬頭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在北京的大學當老師,有些年沒迴來了,小時候經常來這裏坐車,今天迴來看見人這麽少就覺得奇怪。”一聽唐是老師,司機放下了警惕性,熱情道,“原來是大學老師啊,我說瞧著你就是個文化人的樣子。那網約車平台他們也了解過,但聽說平台要和他們分錢的,司機累死累活拉一趟人三十塊錢,他們什麽都不幹就拿走七八塊,這誰樂意?而且聽說規定必須得用轎車,那轎車一趟才能拉幾個人,還不如開麵包車多拉幾個多掙點。唐有些好奇,客車和私家車運營算得上是競爭對手,但這客車司機好像句句都在維護,“師傅,私家車搶了你們的生意,你們不記恨?”司機擺了擺手,“你看看那些車上的司機有幾個年輕人?都是和我一樣年紀的人,五六十歲找不上工作,不是去看門就是來開車,我們和年輕人爭什麽?”車上有人應和道,“這些年縣裏能幹的人不是出去念書就是出去做生意,留下來的都是拖家帶口的,能有個營生不容易。”唐聽了一會兒便不說話了,新聞隻陳述事實,保持客觀,不分對錯。但是在互聯網加持下的新聞影響力,可能就需要行業下的每一個人去分擔了。唐始終覺得,好的新聞是解決問題,而不是激化矛盾。況且,現下的矛盾說到底其實就在看法規公理大不大得過人情長短。越是小城市,中間的界限越模糊,三言兩語論不出對錯。車行到一半堵車了,前麵堵了十幾輛重型卡車,司機幹脆轉頭從一個村子裏走小道繞路,一來一迴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村莊裏的路崎嶇難走,顛了一路,中路也沒來得及吃放,下了車唐就皺著眉頭感覺胃裏不適。深唿吸了幾口還是感覺到胃裏惡心。從客車站出來抬頭看了看,縣裏這些年發展的很好,過年掛的燈籠還沒有摘,幾乎每條街上都有,小縣城有小縣城的格調和繁華。唐迴來前打聽了一下,聽說前些年老房子拆了,唐建業的房子估了七十多萬,四十多萬買了個樓房剩下的三十多萬,在唐建業被診斷出得了結腸癌的時候,一半被林紅梅卷跑了,一半落到了那沒皮沒臉的老兩口手裏。自己的兒子病得半死打電話求他們給錢的時候,他們話都沒說就掛了。為了止痛灌了自己兩瓶白酒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據說死的時候肚子上撓的全是血印。唐聽了這些,心裏麵沒什麽波瀾,甚至笑了一聲,欣慰果然世事都講個因果輪迴。他打了一個車,沒有去唐建業的新家,想迴以前的老房子看看,小縣城不大,但天氣太熱,唐一步也懶得走。司機帶著他沿著長廊開過去,這邊風景不錯,是上麵為了評上衛生縣城砸了巨資造出來的錦繡天地,春夏秋天一年三個季節都有活水,沿著縣城蜿蜒十裏長。沒有開發前,這裏就是一片河灘。小時候被唐建業打了以後,他就躲在河灘底下,哭一頓,等記恨一筆勾銷再爬出來悄悄迴去。長大點,沒再躲過了,心裏的恨就怎麽也抵消不了了。“是這兒吧?”車停了,唐隔著車窗看向外麵。老房子已經沒了。哪一年拆的,他也沒問。聽說當初是為擴寬馬路拆的。老房子門前以前有一片小樹林,門口還長著一棵有些年頭的大槐樹,現在什麽都沒了,土路被鋪成了柏油路,兩邊的平房建成了高樓小區。熱鬧和繁華都有,就是沒有一點過去的痕跡。事物更迭從不等人,何況是一個根本不想歸家的人。司機催促了兩聲,唐付了錢下車,一瞬間感覺路上車聲人聲消失,眼前的大樓傾頹,熱鬧繁華被撕開一個口子,入眼的是過去的那棵老槐樹。分神的時候,一個少年低著頭走過來,不小心和他迎麵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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