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高,她當然高不過溫於意,但他主張女子的頭頂最好到他胸口,這樣一抱起來,下巴才不會抵得難受。


    現在他光是想像,也覺得那小小的個頭真是很美好啊。


    「聽起來,大魏男女都很好啊。」她想像著。


    「二姑娘不妨出國走走,也許另有一番遭遇。」他暗示著。


    這男子真不錯,竟勸她離開京師,另有一番新生活,她笑:「魚是離不開水的,我舍不得這裏。何況,這一來一去,路上會遭遇什麽?能不能再迴來,都是問題……」


    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此,正是她的願望。袁圖大師說得沒錯,她就是這個樣了,完全沒有轟轟烈烈開拓自身未來的期盼。


    她聽見他咳了幾聲,迴神,低語:「我替你再倒杯水吧。」


    「不用。」他拉住她的手。「不勞二姑娘,我不渴。」


    「那你也累了吧,不如閉個眼睡?」她才這麽說著,忽聽見門被推動的聲音,她一愣,再聽得有人道:「這裏沒人……」


    她嚇了一跳,聽出這人正是小倌之一,再一定睛,隨著門被打開,床幔外竟有淡淡光暈。


    她嚇死了,這些人在點燈找她嗎?太積極了點吧!她隻是徐達啊,她這個跳板完全沒法讓他們跳。床幔是絲紗,要是燭光一照,她的身影必露。就算找不到伴,她也不想被人當跳板。


    她倒臥極快,用隻有他聽得見的聲音道:「對不住,借躲一下。」她一掀被子,連頭也埋住。


    他先是一怔,張口欲言,而後發覺她躲得太積極,把他的暖被搶了大半。他尋思片刻,握著她的手安撫地用了點力。找個伴,能找成像她這麽窩囊,他還是生平僅見。他聽見門口有人冷聲道:


    「你們在做什麽?」


    「明月公子!這裏頭烏漆抹黑的,我以為你們走了……」那年輕小倌一驚,連忙退出。「我不是有意冒犯,我隻是想……徐二小姐是不是累了,借這房休息,我進來看看而已。」


    「這裏頭沒有什麽徐二小姐。再來一次,我就告訴嬤嬤,讓她將你趕出去。」那門輕輕掩上,有個高瘦人影來到桌前,放下食盤。


    「王……」


    床上的人掩嘴咳一聲。「把藥放下就好,明月你先出去吧。」


    那人連眼皮也不眨,抬頭望向合攏的床幔。「好,你記得喝藥,我迴去休息了。」


    「嗯。」


    門再度被關上了。


    徐達這才從被裏爬出來。她滿麵通紅,亂不好意思一把。方才被裏熱乎乎的,全是他的體溫,她越過他下了床,低聲說:「多謝公子。」


    「……不客氣。」


    她端迴桌上的藥。「這叫明月的,是你的朋友嗎?他送的藥能喝嗎?!」


    「能。我全仗他照顧。」


    「那……你能自己喝嗎?」她坐在床沿,有點不安心,又爬上床轉到內側,自嘲道:「想來我此次找小倌真是自討苦吃。」


    他雙手已接過沉重的碗了,她遲疑一下,柔聲道:「這碗重,我替你捧著,你就湯匙喝吧。」


    「……多謝二姑娘。」


    她靜靜地捧著碗,嘴角微微笑著,感覺他一口口吃力喝著藥。她竟然一點也不討厭侍候他,她心裏歎氣,如果他能接受自己多好。


    他有點像李容治,卻沒有李容治的算計。離人節是皇室質子,就算利用她,她也不會多說什麽,人各自有苦,但,這人,她真的很喜歡。


    也許他沒注意,但自「見麵」以來,他沒有一句任何貶低她的言詞,更沒有利用她的跡象。


    這麽溫和的人,如果能真誠待她好該有多好?甚至,現在她就覺得他待她很好了,她這一生沒有什麽渴望,隻要有個人肯陪著她廝守就好了。她嘴巴動了動,終究不敢唐突。


    「嗯?二姑娘有話要說?」


    「你……娘親生得何等模樣?」


    他喝藥舉止一頓,道:「我娘親生得極美。」


    那這人也該是長得不錯才是,她想象著。


    他再道:「可惜紅顏薄命,她遭人陷害,拚死留下我一條命,後來……後來……」


    「不想說就不要說了。」


    他一笑:「這事大魏人大多都知情,沒什麽好隱瞞的。後來,有人翻了此案,但又如何呢?大戶人家勾心鬥角不可能斷的,我命時時危矣,所以有機會出來,就出來了……」


    「卻流落到小倌館裏?」


    「……也可以這麽說。」


    她思索一會兒,說道:「大戶人家,總是如此。要求平平安安,除非一家和樂無歧見。公子也不要太過難受,你就想,若論倒黴,西玄還有個徐達比你跟倒黴,好歹你家有個爭權奪利的名目,我呢,袁圖大師跟我也沒仇恨,就這麽丟一顆霹靂彈到一個五歲孩兒頭上,我豈不是更冤?何況……至少你娘知道你平安活下來了,我娘呢,臨死前我過的日子和徐直、徐迴沒兩樣,她以為三個女兒都會很好,哪知有個女兒就這麽被霹靂彈炸到,隻怕她在地府恨極袁圖大師呢。」


    「……我們在比慘嗎?」


    她聽他語氣自然了,一笑:「這叫苦中作樂。」


    「我聽你提及許夫人,聲調裏極有感情。」


    「這是當然。我娘在我五歲前便去世,那時還不知她次女不怎麽地,她生前一心一意待我好,就跟秦大……」


    他看著她這頭方向,等著她下文。


    她含糊道:「反正這世上,許多事就這樣了,運氣好的,要什麽都得是到;運氣不好的如我,連費盡心思想找個喜歡自己的人都難……對了,說起來,晚上我來小倌館時還看見一人……」


    他皺眉。「什麽人?」


    她沒察覺他的警覺,苦笑著:「這個人,運氣跟我一樣差。果然我父親說的沒錯,就算我騎馬弓射勝過徐直,手下筆墨勝過徐迴又如何呢?真正出色之人,總是當機立斷,掌握當下機會。公子,朝堂上一夜翻雲是常事,可比大戶人家的勾心鬥角。半年前烏大人因事入獄,一家三十口發配邊疆,獨生子留京為娼為乞。一世不得迴籍平民。這事你聽過麽?」


    「烏?」他想了想,道:「烏桐生?」


    「是了,你理當聽過。烏大公子名滿京師,大好的前程就這麽毀於一旦,幾次我經過乞丐廟,總是看見他……總是看見他,他本該乞討卻又不在乞討,他的碗總是空的。貴族施放善粥,卻不見他來拿;有人丟髒饅頭在他碗裏,別的乞丐又搶走。我心裏老在想:我該不該上前?我跟他曾有數麵之緣,以往他高高在上,如果我上前施舍,他要是將飯丟迴我麵上,下一次我可不知要怎麽做才好了,就這麽一猶豫,他……竟然就這麽走進小倌門裏。」她垂下目,歎道:「原來,我就是這樣猶豫不決,錯失了救他的機會。」


    他沉默片刻,答道:「二姑娘,今日喚作我是你,他就一生留在這裏了。」


    她一怔。


    「若你沒有將他放在心上,是斷然不會觀察到如此細致。我想,若是徐大姑娘,怕是自始至終都不曾注意到這個乞丐;要是徐三姑娘,那就是各人事各人理,還談什麽注意?二姑娘心裏有算盤了嗎?」


    「……心裏是有的,隻怕他不肯受。」


    「你不試試又怎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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