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佑宮秘笈載:崇德七年三月八日,錦州城糧盡,祖大壽無奈,再次歸降。諸王眾貝勒皆曰該殺,上為征明計,再赦之,並授以都察院承政之職,為其夫人發喪。洪承疇於盛京三官廟見張春絕筆,愧而絕粒,範文程用激將法,乃進食。

    昨天,還是洪承疇的總督府;今天,變成了豪格的行轅。豪格端坐於帥椅之上,洪承疇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進來。

    豪格打量著這位威震華夏令清軍吃了不少苦頭的一代名將: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眼框稍凹,高顴骨,五官還算勻稱,三綹稀疏的胡須下垂,看上去五十來歲,一身儒將氣質。豪格頓生好感:“快給總督大人鬆綁,看座。”

    侍衛將繩索解開,洪承疇甩了甩雙臂,不跪不謝,傲然屹立。豪格料到:這位大人物比張春恐怕還要難纏。此時,他正忙於處理戰後事宜,沒功夫也不想和洪承疇交鋒,便命左右道:“請總督大人到內室歇息,安排酒菜,好生侍候。”

    諸將陸續到行轅聚齊,稟報打掃戰場情況。豪格問道:“遼東巡撫邱民仰何在?”

    夏成德出班奏道:“稟王爺,邱民仰已死於亂軍之中,屍體現就在行轅外頭,這是從邱民仰身上搜出的巡撫大印。”

    豪格接過來驗看,果然是巡撫大印,他揮揮手道:“好生安葬了吧。”

    部將將祖大樂押了進來。祖大樂雖被五花大綁,卻咧著個嘴,一個勁地笑,根本不像個俘虜。

    嘿!眾人看著奇怪:這位被俘,作了階下囚,還有心思樂,該不是有毛病吧。

    豪格喝道:“總兵大人既已被俘,為何發笑?”

    祖大樂跪下奏道:“王爺有所不知,我早有降清之意,無奈哥哥不肯,今天被俘,正遂了心願,故此發笑,末將願歸順大清,以效犬馬。”

    豪格被他逗得也笑開了:“既然如此,快給總兵大人鬆綁,待用過餐後,一同隨本王趕赴錦州。”

    祖大樂下去後,豪格密囑鼇拜道:“今晚你帶上一千精兵,押解洪承疇迴京。洪承疇是我朝與明國交戰以來俘獲的最高級將領,是個極其重要的人物,皇上一定十分重視。因此,沿途一定要嚴加防範,要好生侍候他,千萬不能出現意外。”

    “王爺放心,奴才一定會將一個完整的洪承疇交給皇上,不會掉半根毫毛。”

    下午,豪格率眾將及新降的祖大樂來到錦州多爾袞營中。多爾袞迎出帳外:“聽說肅親王已破了鬆山?”

    豪格道:“鬆山已破,洪承疇被俘,曹變蛟、王廷臣等被殺,總兵祖大樂已主動歸順。”

    祖大樂上前跪拜:“末將祖大樂拜見多爾袞王爺。”

    多爾袞道:“祖將軍來得正好,一會兒可到城下喊話,好生勸勸你哥哥,不要再負隅頑抗了,快些投降,免得更多人餓死。”

    祖大樂道:“末將正是為此而來。”

    錦州城頭的將士兵看到祖大樂在下麵喊話,急忙跑下城報告:“報祖大人,祖大人現正在下麵喊話,點著名要見祖大人。”

    眾人聽著齊聲喝道:“什麽亂七八糟的,你慢點說。”

    “祖大人,噢,不,祖大樂正在城下喊話,勸祖大人降清呢。”

    祖大壽一聽就明白了:“完了,鬆山城陷落了。”他披上鬥篷,匆匆登陸上城頭。

    祖大樂在下麵看得真切,眾將簇擁著的中間那位正是自己的哥哥祖大壽。他大喊道:“哥哥,鬆山城破了,洪帥被俘,曹變蛟、王廷臣、邱民仰等均已戰死,咱們投降吧,別再給崇禎小兒賣命了。哥,兄弟在這求你了。”說完,跪在地上磕頭不已。城上眾將都將目光集中到祖大壽身上。祖大壽聽罷,一言未發,轉身迴府。

    晚上,祖大壽迴到家中,繃著個臉,悶悶不樂,仍是一言不發。祖大壽與夫人之間平時無話不說,可今天卻如此反常,祖夫人遂小心翼翼問道:“夫君,發生了什麽事情?”

    夫人有問,祖大壽不得不迴答:“鬆山城昨天晚上被攻破,洪大人被俘,大樂降了清,今天下午在城下勸我降清呢。”

    祖夫人一驚:“鬆山破了,錦州亦難保,夫君有何想法?”

    “還能有什麽想法,我已騙了皇太極一迴,再降的話,人家也不會相信,隻有一死而已。隻是……”說到半道,他停住了。

    “隻是什麽?”祖夫人追問道。

    “隻是城中一萬多將士怕都要活活餓死了。”

    祖夫人聽後,沒吭聲,皺著眉頭陷入深思。

    從那天以後,祖大樂一直在城下喊,連喊了三天,喊完便給哥哥、嫂子磕頭,直磕得頭破血流,磕得城上的明軍人心慌慌。祖大壽再也沉不氣了,二月二十二日早上,他裝作身體不適,沒起炕:“夫人,我覺得渾身特別難受,今天怕是不能巡營了,有勞夫人替我走一圈如何?”

    祖夫人深居府中,對城中情況一無所知,聽祖大壽一說,欣然應道:“夫君好生將養,妾立刻就去。”

    祖大壽夫人在眾親兵的護衛下,來到了第一座營房,進入營地,她驚呆了:十幾名士兵正在割一具死屍身上的肉,然後放到火上烤著吃,營房一角,七八個人頭被拋在那裏。祖夫人看得心驚肉跳,再往前走時,又是一夥士兵在吃人肉,她畢竟是個女人,嚇得渾身發抖,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吐了好大一陣,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怎麽迴事?光天化日之下怎麽會人吃人?”

    護衛流著淚道:“夫人,城中斷糧已近一個月了,不吃人吃什麽?您就別往前走了,每座營房都這樣。”

    祖夫人思忖片刻:“迴去,迴去,不巡了。”

    護衛們心想:“祖帥早就應安排夫人來巡營,這迴看夫人還同不同意投降?”

    祖夫人迴到府中,臉色慘白,她已明白祖大壽讓她巡城的目的,便問道:“夫君,城中餓死多少人了?”

    “大約一千五百多。”

    “都被吃掉了嗎?”

    “大多數被吃掉了。”

    “夫君為何不早說?”

    “如此慘狀,還是不告訴夫人的好。”

    祖大壽這一安排十分奏效,夫人的忠君理念幾乎是一瞬間便崩潰了:“慘無人道,慘絕人寰!那些餓死的一千五百餘將士都是由於我堅持的緣故啊。”一向十分剛強的女人,此刻禁不住淚水橫流, 她思量道:“奴家隻有一死,才能慰藉一千五百餘將士的在天之靈。”

    祖夫人拿定主意,對祖大壽道:“夫君,正如女真人希福所言,為一忠烈浮名,斷送上萬將士的性命,實在是太殘忍了,你降了吧。”

    祖大壽露出了笑容道:“夫人,為夫替城中將士們謝謝您。”

    祖大壽終於得到了夫人的同意,他走出內室,立即招集眾將,派人去清營中致意。

    但當他滿心歡喜地迴到內室時,卻見房門緊閉,敲了幾下,沒人應承:“不好,夫人她莫不是……”他一腳將門踹開,隻見夫人已高高懸於梁上,他驚叫一聲撲上前去,抱住夫人的雙腿,夫人的雙腿已經僵直。祖大壽放聲大哭:“夫人,你這是何苦。”

    護衛們聽到祖大壽的哭聲,急忙衝了進來,他們上前將祖夫人從梁上解下,又攙著祖大壽到炕上。一位士兵發現桌子上有張紙,上麵有字:“大人,你看。”

    祖大壽接過來看到,正是夫人那一手娟秀的行草:“夫君,妾先走了,不能與夫君踐同生共死之誓言矣。妾身對不起城中一千五百餘枉死的將士,隻有以死謝罪。夫君今番降清,勿要再叛,大明氣數已盡,夫君好自為之。”

    祖大壽又是一場痛哭,而這時全城卻響起了一片歡唿聲。祖大壽驚問道:“怎麽迴事?快出去看看。”

    侍衛們迴來報:城中軍民聽說夫人已同意降清,高興得一個個歡唿雀躍。祖大壽卻默默流著淚,親自為夫人穿上壽衣,命人在府門外搭起靈棚。

    傍晚時分,赴清營致意的信使迴來稟報:“多爾袞和豪格二位王爺聽說大人欲歸順,非常高興,但同時說,此大事也,他們不敢擅自主張,須請示皇上,請大人耐心等待迴音。”

    祖大壽急了:“盛京與錦州往返至少需七天,七天之內,又不知會餓死多少弟兄。”他對信使道:“你速速返迴清營,奏明二位王爺,就說夫人已為此自縊身亡,我等既已降清,便是大清子民,請二位王爺暫撥些糧草,以救數千弟兄們的性命。”

    第二天天明,清軍運來了五車約七千餘斤糧食,一車柴草,明軍將士們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城中縷縷炊煙升起時,一座人間魔窟終於有了生命的氣息。多爾袞和豪格擔心,一旦城中有了糧草,祖大壽再生變掛,不敢多送,僅夠其半飽而已。

    三月七日下午,多爾袞和豪格得到了旨意:“朕已等了他十年,今主動歸順,豈有不應之理?爾等當善待之。”

    三月八日,祖大壽率城中將士出投降,他跪倒在塵埃中:“罪人祖大壽叩拜二位王爺,謝二位王爺活命之恩。”

    多爾袞上前攙扶:“祖帥請起,既已歸順,便是一家人,我們已備下酒菜,為祖帥壓驚。”

    繼鬆山、錦州之後,杏山城明軍開城投降,塔山城被清軍用紅衣大炮轟塌,城中數千將士血戰到底,無一降者,皆壯烈犧牲。洪承疇先被押到盛京,十餘天後,祖大壽亦隨軍到了盛京。

    對祖大壽,諸王、貝勒無不恨之入骨。朝議後,他們一齊來到清寧宮。阿濟格一進門檻便喊道:“皇上,似祖大壽這般出爾反爾狼心狗肺之徒,留之早晚是個禍害,不如殺了他。”

    阿巴泰亦道:“皇上對他有不殺之恩,他騙了皇上不說,皇上率兵圍錦州時,他竟下令用大炮轟黃幄大帳,欲致皇上於死地,蛇蠍之心莫毒於此,不殺不足以平眾人心中之憤。”就連濟爾哈朗也恨恨地說:“殺了他,以絕後患。”

    皇太極道:“大家來的正好,朕正要想和你們說說祖大壽的事。說心裏話,朕恨透了祖大壽。頭一次,他假投降騙了朕,讓朕在國人麵前丟盡了臉麵。朕圍困中後所,再三約其相見,他都置若罔聞,更可恨的是他明知朕在黃幄中,卻發紅衣大炮轟朕,他是想學他的老主子袁崇煥,把朕也炸死。這次,我們足足圍困了他一年多,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被迫投降,似這樣的忘恩負義反複無常的小人,朕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以解心頭之恨。但朕卻不能殺他,為什麽?第一,我朝中,祖大壽的兄弟子侄等親屬不下十五人,其舊部更多,副將以上的達三十多人,且都身居要職,恩養了多年,今若殺了他,便與這些人結下了殺兄、殺父、殺叔、殺主之仇。這些人也知道祖大壽作得不對,但真要殺了,他們還是會心中有怨。殺一個祖大壽,結怨幾十人,得不償失,朕不為也。再者,寧遠總兵吳三桂是他的親外甥,正如文程先生所言,吳三桂久居關外,不可能看不到江山易主的大勢所趨。這次鬆錦之戰,吳三桂是第二個逃跑的,崇禎對其有恨,吳三桂心裏也有鬼,君臣間已現裂痕,我們應設法擴大這道裂痕。到時,讓祖大壽給吳三桂寫封信勸其來降,寧遠城一下,山海關便失去了屏障,將來攻打起來,便可減少大量傷亡。今晚,在座的都是家裏人,朕與你們說的都是家裏話,這些話,除了文程先生,不可為外人道也。記住,謀成於秘敗於泄,為將者口風一定要緊,不能長個漏風嘴。”說到這,他特意盯了豪格一眼。

    豪格知道,皇阿瑪這句話是重點說給他聽的,他不敢迴避,大聲應道:“記住了。”

    皇太極接著說道:“明天,朕就要授祖大壽都察院承政之職,還要為他的夫人隆重發喪,爾等今後也要善待祖大壽,不許對其有半點不恭,不許壞朕大計。成大事者,要忍旁人所不能忍,宰相肚裏要能行船。”

    眾人無不歎服,代善卻在想:“八弟胸中之城府,深不可測呀。”

    當鬆山城被圍到第三個月時,洪承疇便知道朝廷已無力再派援兵,就是派,也無帥可選。“以我洪某的威風,都落得如此狼狽下場,誰還敢來?”剿賊十餘年來,他目睹了流民蜂擁蟻聚的場景,親眼見餓殍滿地易子而食的慘狀。他心中清楚得很,別看農民軍暫時被鎮壓下去了,但隻要是根本問題——流民的肚子問題得不到解決,說不定哪一天還會揭竿而起。除非將他們徹底殺光,而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同皇上一樣,盼望著能有個好收成,但老天爺就是不下雨,幹旱加上蝗災,關中、河南一帶已是赤地千裏。潛意識中,他也萌生過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是不是真的要改朝換代了,真的要是改朝換代,是李自成?張獻忠?還是皇太極?”

    被俘後,他受到了很高的禮遇,表麵上,他裝得冷若冰霜,大義凜然,內心卻已有些感動。尤其是到達盛京城那天,範文程竟率孔有德、祖可法、張存仁等上百名漢官出城相迎。他萬分驚訝,沒想到大清國中漢官如此之多,除了服飾不同外,竟令他模糊起來:這裏到底是漢人天下,還是滿人江山?

    範文程將他安頓在了皇宮大內中的三官廟東配殿,並派了四個仆人服侍。在仆人的引領下,他來到東配殿,一開殿門,便被一股濃濃的暖意籠罩了。從鬆山到盛京,走了整整十天,塞外的二月,冰天雪地,一路上,寒風刺骨,盡管頗受優待,但終究不是總督大人了,其中辛苦,自不必說。進入殿中的一霎那,便萌生了一個念頭:既來之,則安之吧。

    晚飯是八碟八碗,還有酒,就他一個人享用,十分豐盛。他沒多想:吃,喝,吃飽喝足了再說。

    酒足飯飽,接著又睡了一小覺,醒來時,天色已近黃昏。他信步走到院中,這是一座正方型的廟宇,正殿五間,東、西配殿各三間,正殿前的台階下,有一大香鼎,裏麵飄著縷縷香煙,黃昏中,一個道士中正在打掃庭院。廟內清靜幽僻,倒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他來到大殿,見殿中供著三尊神像,一為天官,二為地官,三為水官。三官廟在中原亦不少見,天官主賜福,地官主赦罪,水官主解厄運。於是,他特意來到水官神像前,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一拜,默念道:“願水神能保佑洪某擺脫這場厄運。”

    迴到室內已是掌燈時分,仆人們見他迴來,急忙沏上熱茶,為其鋪好被褥,然後小心翼翼地稟道:“大人,剛才範文程大學士捎過話來,說他今晚不來打擾了,為的是讓大人好生歇息一下。”

    洪承疇“嗯”了一聲,那位仆人行了個禮,倒退著出了配殿。洪承疇坐在炕沿上,思緒萬千:今年他剛好五十,正是天命之年,要是在京城,該籌備五十大壽了,可如今卻成了階下囚。天命之年作階下囚,莫非也是天命?

    他見殿內有一張桌子,桌旁有一把椅子,桌上放有一盞罩燈,像是供人讀書寫字之用。他走過去坐下,見案頭上堆著十多本書,便順手拿起了一本,隨便翻著,其中一本不知是誰在上麵作滿了批注,他翻迴到封皮,見是《清太祖聖訓》,“噢,這一定是努爾哈赤與他臣子們的對話。”他真想知道這位夷狄之主都說了些什麽,便認真地讀了起來。其中一段:“是日,上諭侍臣曰,天欲平治天下而立之為君,為君者若不修明製度,永奠家邦,豈天之立君為一身之安富逸樂也?君欲經理國事而任之臣,為臣者若臨事之時,不能勤勉恪慎,殫心厥職,豈君之任臣為汝一身之富貴也?觀此,則君於天賜基業,敬以承之,舉忠良,斥奸  ,日與大臣講明治道,以致皇天眷佑,人民悅服,如古所稱堯舜禹湯文武……”

    那位批注者在“上諭”二字旁批道:“爾之番邦,僭稱上諭,實無君無父,喪心病狂。”

    在“為君者”旁批道:“金國汗父子二人皆務於勤政,卻是難能可貴。”

    在“舉忠良,斥奸  ”下批道:“奈何言之如堯舜,行之如盜蹠也?爾等本吾大明之邊吏,不盡忠守邊,卻行叛亂之事,此即奸  也,當斥之。”

    洪承疇自言自語道:“什麽人這麽大膽,在清宮內作這樣的評語。於是,他認真翻閱開了,翻至最後一頁,見空白處密密麻麻地寫了些東西,仔細看時,是一首長詩,題名為《不二歌》,他慢慢讀了起來:“

    一真樞變化,乾坤立主張。幻形疇不滅,問誰無盡藏。

    靜極還複動,一陰而一陽。源同流乃異,邪曲與忠良。

    如此日在天,光明照萬方。心在人之內,丹誠那可忘。

    天地惟得一,清寧終久長。王侯惟得一,首出孚萬邦。

    卓彼待字女,從一無褰裳。之死矢靡他,苦節傲冰霜。

    風疾草自勁,歲寒鬆愈蒼。委質許自身,臨敵無迴腸。

    電火焚大槐,有忙有不忙,求死不得死,身命輕如糠。

    生匪是偷生,苦衷質上蒼。始終籌劃者,深愧郭汾陽。

    萬一或不當,不愧文天祥。君父之所在,焚叩西南方。

    富貴不可淫,威武甘鋸湯。既名丈夫子,詎肯淪三綱?

    千秋有定案,遺臭與傳芳。剮巡為激烈,幽武緣不降。

    援古以證今,讀茲書一場。忠孝字不識,萬卷總荒唐。

    俯仰能不愧,至大而至剛。誰謂馬無角,安得羝生羊。

    我作不二歌,小常有大常。

    下麵落款處為“大明同州張春絕筆,崇禎十四年季秋。”

    洪承疇看罷,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是張春的遺作。他大聲喚來仆人,問道:“我來問你,此殿何人曾住過?

    “迴大人,明監軍道張春張大人。”

    洪承疇顯得有些激動,這麽說張大人真的未降清。他追問道:“你一直在三官廟當差嗎?”

    “是的,小的在這當了十年差了。”

    “張大人被俘後,一直住在這裏?”

    “正是,他老人家在這裏住了整整十年。”

    “這麽說你一直侍奉張大人了?”

    “正是。”

    “他每天都怎麽過的?”

    “他老人家早上起來,盥洗後便麵向西麵叩拜: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然後用餐,讀書,寫字。”

    “張老大人可否剃發?”

    “剃發?沒有。就連他身上那件衣服也從不肯脫,十年中補了又補,已麵目全非。”

    “為什麽?”

    “他說,那是大明皇上賜給他的,君恩不敢忘。”

    “張大人什麽時候去世的?”

    “去年秋天。”

    “這麽說,張大人在這裏整整住了十年。”

    仆人答道:“是,整整十年,天天早晚叩拜,白天讀書,十年如一日。”

    洪承疇像被雷電擊了一樣,渾身癱軟,他輕聲道:“你下去吧,沒事了。”

    仆人道:“是,小的就在一旁的耳房侍候,大人有事,吆喝一聲,小的立刻就到。”

    仆人下去後,他又反複讀了好幾遍,其中:“君父之所在,焚叩西南方。富貴不可淫,威武甘鋸湯。既名丈夫子,詎肯淪三綱?千秋有定案,遺臭與傳芳。”的幾句,振聾發聵,令他汗顏不已。

    “張大人真我大明蘇武也。我這是怎麽了?韃子們稍稍給了些方便,就忘記了君父?可恥。聖賢書都白讀了?竟不如一個舉人?他覺得毛孔在發炸,直冒冷汗。

    “千秋有定案,遺臭與傳芳。忠孝字不識,萬卷總荒唐。這幾句簡直就是在罵我洪某。我洪某讀書萬卷,如今真的未識這忠孝二字,實在是荒唐。罵得好,罵得好啊。”

    他如惡夢初醒,想起了皇帝在東暖閣召見他,親手賜上方劍時的情景:“大丈夫得君恩若此,足慰平生。如今戰敗被俘,唯有一死,以謝君恩。”

    他仿佛感覺到張春那股凜然之氣仍在殿內迴蕩,他又仿佛聽到張春正吟誦著《不二歌》:“忠孝字不識,萬卷總荒唐。”他羞愧地抹了一把臉,像是要把臉上的羞愧都抹掉似的,同時,下了決心:要一死以報君恩:絕食。

    第二天,範文程和鮑承先等漢官前來問候,洪承疇躺在炕上一動不動,範文程問仆人道:“怎麽,你們幾個是不是慢待了洪大人?”

    仆人們道:“範大人,就是借奴才們幾個膽,也不敢慢待這樣的大人物,昨天晚上,洪大人用了晚餐,還喝了二兩多酒,今天早上就突然不吃不喝了。”

    範文程未在意:“也許是病了。”他傳來了禦醫。

    禦醫把脈後道:“並無大礙。”

    郎中們一般說話都留三分,說是無大礙,就是沒事。範文程瞅了瞅鮑承先,鮑承先悄聲道:“也許是上火了,一兩天的不吃飯,也是常有的事。”

    可到第二天早上,洪承疇還是沒進食,範文程這才知道到洪承疇絕食了。範文程以為,洪承疇應該有這麽個姿態,否則豈不太叫人輕視了。

    皇太極十分擔心:“莫非又是第二個張春?”

    “臣以為不是。”

    “噢?何以見得?”

    “昨天,臣與鮑承先去看他,見他正用手撣去從天棚上掉落的灰塵,可見其並非萬念俱灰。一個如此潔淨自好之人豈能輕生?”

    “可他畢竟已絕食兩天了。”

    “臣以為他不過是作作樣子罷了。”

    皇太極問道:“作樣子?作什麽樣子?”皇太極和眾人都十分不解。

    範文程道:“洪承疇二月十八日被俘,今天已是三月十一,若真想一死了之,從錦州到盛京這一路就餓死了,何必到今日。”

    眾人恍然大悟,多爾袞讚道:“還是文程先生看得透徹。”

    皇太極問道:“他要作什麽樣子?”

    “臣以為,洪承疇出身進士,一腦子的修齊治平,絕不甘心輕易死去,臣看他一定會降清,但他要作出一副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姿態,他要給皇上看,給我們眾人看,免得今後人們瞧不起他。他大概還十分擔心燕京產城裏的家眷,他更要看皇上的態度。”

    皇太極道:“文程先生,勸降之事,還要有勞先生多費心,需要朕作什麽,你發話就是。朕擔心這些個‘士’死要麵子,他現在已經絕了食,要想重新進食,怕不大容易,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餓死。”

    “請皇上放心,不出兩天,洪承疇自會誠心歸順。”

    阿巴泰道:“費這麽大勁幹什麽,不吃就餓死他,又不是我們不讓他吃。”

    杜度亦隨之道:“他殺了我們上千名弟兄,今天抓到了,就應該殺了他,以慰藉那些被他殺死的弟兄的亡靈。”阿巴泰、杜度二人吃了洪承疇不少虧,因此,仍心懷有恨。

    皇太極斥責道:“爾等懂得什麽。兩國交鋒,各為其主,自然會有死傷。洪承疇是我們與明國交戰以來俘獲的最高級將領,他掛著兵部尚書的銜,是如今明國第一名將,且從政多年,戰功無數,威名赫赫,農民軍聞其名便遙遙遁去。他的門生故吏更是遍及中原,若能勸其歸順,將來征明,便是一麵招撫明將的最有號召力的大旗。朕曾說過,若入主中原非百萬大軍不可,洪承疇在中原的威望足可抵百萬大軍。將來由洪承疇引路,農民軍聞之喪膽,其故舊望風歸順,那該是何等的局麵。”

    阿巴泰、杜度二人這才明白,皇上為什麽要下這麽大的氣力勸降洪承疇。阿巴泰誠服道:“皇上英明遠見,臣等不及也。”

    皇太極道:“爾等今後凡事都應從國家大局方麵著想才是。”

    範文程非常清楚:眼前這個對手滿腹經綸,能征善戰,稱雄中原十餘年,非一般遼南士子所能比。要想勸降他,絕非易事,一定是一場惡戰。範文程認真準備了一番,反複斟酌,終於選準了一個切入點。洪承疇絕食的第四天晚上,他滿懷信心地走進了東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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