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人千千萬萬,歸根結底,不過士、農、工、商四者。”


    “其中的‘士’,在我漢家主要指武人,而非文士。”


    “餘下的農、工、商三者,我漢家重農、輕商,對於工匠,則即不重視,也不輕視。”


    片刻之後,天子啟、公子勝,這對普天之下最尊貴的父子,便如尋常的農民般,箕坐在了路邊的田埂之上。


    太仆劉舍牽著馬車,遠遠的等候著父子二人。


    而天子啟,則是趁著這個機會,給劉勝講起了漢家‘重農抑商’的國策。


    “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時,農為本、商為末的國策,就已經被確立。”


    “——對於農本,太祖高皇帝非常重視;”


    “為了讓藏進山林間,躲避秦末戰火的百姓重新走下山,耕作荒廢的田畝,太祖高皇帝下令:凡是願意在官府登記戶籍,並從此成為漢家子民的人,都賜予一百畝田。”


    “除了一百畝田,還有公士的爵位,一處農宅,以及糧種、農具。”


    “因為這些舉措,我漢家才得以在秦末戰火之後,迅速讓天下百姓安定下來,重新恢複生產勞作。”


    ···


    “但對於商賈,太祖高皇帝卻規定:凡是不耕作土地,轉而牟取商賈之利的人,都另外記錄在一冊戶籍中,是為:商籍。”


    “被錄入商籍的人,必須集中居住在官府指定的地方,也隻能在官服劃定的市集買、賣貨物;”


    “而且,不能穿絲綢做成的衣服、不能乘坐馬車······”


    聽著天子啟平緩的話語聲,劉勝隻時不時的點下頭;


    但在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時,劉勝麵上神色卻陡然古怪了起來。


    轉過頭,看了看不遠處,正身穿蜀錦製成的華服,倨傲的坐在馬車內,招唿下人收購米糧的商人;


    待再迴過頭時,劉勝望向天子啟的目光,已是帶上了滿滿的錯愕。


    這?


    啊?


    解釋一下?


    “商賈不能穿絲綢做成的衣服、不能乘坐馬車的規矩,已經很久沒有被提到過了······”


    “這是因為當年,先帝想要借助商人的力量,讓天下盡快富庶起來,才刻意放縱的緣故······”


    略有些尷尬的一聲解釋,這才讓劉勝‘哦~’了一聲,隨即將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中,那一抹肉眼可見的譏諷盡數收迴。


    天子啟也隨即重整麵容,繼續說道:“抑商的國策,因為先帝的刻意放縱,而暫時被淡忘;”


    “但重農,卻永遠都不會被忘記,也絕對不可以出現變動。”


    “因為百姓,需要耕作來獲取食物,朝堂也需要農民,向朝堂繳納農稅,來發放官員的俸祿、軍隊的糧餉。”


    “所以,我漢家最重要的國本,便是農耕。”


    “一次大麵積的糧食歉收,就足以被稱之為:動搖國本······”


    “——因為糧食歉收,意味著不能收稅,即便是收,也隻會收到比過去少許多的農稅。”


    “而糧食歉收,又會讓本就貧苦的農戶愈發拮據,再加上商人屯糧居奇,哄抬物價,更會讓天下怨聲載道,百姓民不聊生。”


    “如果朝堂出手幹預,就需要花費數不盡的錢、糧,才能讓情況稍微好轉一些;”


    “可若是朝堂置之不顧,那百姓吃不飽肚子、穿不暖衣服,就會對朝堂、對皇帝感到失望。”


    “當失望積攢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陳勝、吳廣那樣的人,就肯定會出現······”


    說著說著,天子啟的麵色便愈發嚴肅起來,語調倒是帶上了些許輕鬆。


    話都道出口,又悠然發出一聲長歎,將那杆明顯有些發育不良的粟稈,輕輕交到劉勝的手中,又將手輕輕搭上劉勝的肩膀。


    “你要記住:農民,是一定要吃飯的。”


    “就算不能讓每個人都吃飽,也起碼要讓大多數人,能吃個七八成飽——至少也得吃個半飽。”


    “做到這一點,你就會得到百姓的愛戴,無論你遇到什麽困難,百姓都會願意幫你。”


    “——因為他們會認為,讓他們能吃上飯的,是你這個皇帝。”


    “反之,如果你做不到這一點,那就會失去天下百姓的支持。”


    “他們不會在乎你做了什麽、沒做什麽;”


    “他們隻會說:自從你坐上了皇位,他們,就從來沒有吃上過一頓飽飯······”


    說到最後,天子啟便測低下頭,朝劉勝手中,那杆‘瘦弱’的粟稈一努嘴。


    “就如這稈粟一樣,僅僅隻是一杆粟,卻已經足以證明:我漢家的國本,已經被動搖;”


    “如果我這個皇帝不做些什麽,任由這稈粟苗,成為天下人饑寒交迫的原因的話,那這稈粟,就將成為我斷送宗廟、社稷,辜負天下人的證據。”


    “即便到了地底下,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也會拿著這稈粟質問我:我們托付給你的蒼生黎庶,你,就是這樣照顧的嗎?”


    “你,就是這樣做皇帝的嗎?”


    “這稈粟,就是你給我們的答卷嗎·······”


    語重心長的一番話語,自惹得劉勝連連點下頭,又暗自將天子啟的這番話,都牢牢記在心中。


    ——其實這些話,也不需要劉勝刻意去記;


    畢竟這樣通俗易懂的道理,隻要不是個能說出‘何不食肉糜’的肉食者,就都不可能不明白。


    但對於天子啟能說出這樣的話,劉勝也還是感到有些動容。


    畢竟在劉勝看來,老爹劉啟,應該也是‘肉食者’群體的一員。


    對於這個群體的成員,能有如此深刻的感悟,劉勝這個農家子弟出身的準儲君,實在是有些刮目相看。


    再次點下頭,表明自己一定不會忘記天子啟這番訓誡,劉勝便低下頭,細細打量起手中的那杆粟。


    很快,劉勝便稍皺起眉頭,正要抬頭發問,卻見身旁的天子啟,已經擺出了‘問吧,我迴為你解答疑惑’的架勢。


    被天子啟這架勢弄的一怔,緩了好一會兒,劉勝才稍有些遲疑的抿起嘴唇。


    “父皇,懂農事?”


    “——嘿!”


    劉勝一問,隻惹得天子啟嘿然一笑,眉宇間,卻也隨即湧上一抹複雜的神色。


    有自豪,有驕傲;


    也有些許唏噓,和不堪迴首······


    “當年,先帝還是代王的時候,我們兄弟幾人,也都會跟在先帝身邊,在王宮中耕作。”


    “即便是後來,先帝到了長安,坐了皇位,也還是沒有丟下這個習慣。”


    “先帝尚且如此,朕這個儲君太子,自也是在先帝身邊,擺弄過莊稼的~”


    輕鬆的一語道出口,便見天子啟稍一皺眉,而後又有些狐疑的望向劉勝:“朕怎麽記得······”


    “嘶~”


    “——先帝種的糧食,你這混賬應該吃過才對?”


    被天子啟這麽一提醒,劉勝才恍然大悟:先帝劉恆親自種的莊稼,劉勝還真吃過!


    不得不說:先太宗孝文皇帝劉恆,不單做皇帝有一手,就連種糧食,那也絕對是有點東西。


    而且東西不少!


    隻是即便如此,劉勝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中,也仍帶著一絲本能的不信任。


    至於原因······


    “皇祖父種的糧食,兒臣當然吃過;”


    “但兒臣依稀記得:那碗米粥剛煮好,兒臣都還沒來得及吃,宮門便傳來消息;”


    “說父皇又外出晚歸,被廷尉張釋之逮了?”


    “後來,為了讓張廷尉息怒,皇祖父還······”


    “哦;”


    “還對張廷尉,唔,脫帽謝罪來著?”


    ···


    “嘶~~~”


    “emmmmmm!!!”


    ···


    話剛說出口,劉勝便清楚地聽見耳邊,傳來天子啟一聲極為粗重的唿吸聲。


    小心翼翼的稍側過頭,眼角便看見天子啟的麵色,已經再次漲紅成了豬肝色······


    “呃······”


    “那個,兒臣有事要問父皇!”


    “正事兒!”


    趕忙道出一語,見天子啟麵色仍舊沒有絲毫迴暖,劉勝又趕緊說道:“那個,兒臣不明白!”


    “父、父皇說,關中糧食歉收,是因為關中的男丁,都去平定叛亂去了。”


    “但隻是男丁而已,又不是關中所有人的人?”


    “就算有一部分農戶,因為家中男丁出關平叛,而耽誤了春耕,也不至於比過去減產三成不止?”


    “——父皇給兒臣講講吧!”


    “兒臣想知道!”


    “真的很想知道!!”


    慌亂的語調,並沒能讓天子啟的注意力,從劉勝先前的口嗨中轉移開。


    就這麽繃著臉,陰惻惻盯著劉勝,看了足足有十息;


    看的劉勝都有些額角冒汗,天子啟才麵色陰沉的轉過頭,將目光從劉勝忐忑的麵龐上收迴。


    眺望向無邊闊野,又看了許久,再長唿一口氣,天子啟,才終於平息了胸中的怒火。


    至於劉勝的‘問題’,天子啟,也隨即給出的解答


    “農耕,從來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開春的時候,農民要在正確的時間播種,並在播種之後大量灌溉;”


    “從播種,到作物發芽,灌溉田畝的頻率會非常高。”


    “作物發芽之後,也依舊需要農民小心照料,按時除草、灌溉。”


    “就這麽一直忙碌到秋天,都還要滿懷忐忑,祈禱收獲不要太少······”


    ···


    “而今年年初的叛亂,不單隻是讓關中的部分農戶,暫時失去了家中的男丁。”


    “——三月開春,關中已經到了春耕的時候,關東的叛亂都還沒結束;”


    “所以,為了不耽誤播種,關中的農戶,隻能鄉鄰彼此幫助著,將糧種播下去。”


    “但這場叛亂,讓關中至少三分之一的男丁,都不能在春耕時待在家裏,這就使得各地的水渠、溝壑,也不能想往年那樣,被清理、疏通。”


    “三分之一的男丁去了關東,剩下三分之二,則一邊要照看自家田畝,一邊還要幫助鄉鄰孤寡老弱,自然不能完全照看好自家的田。”


    “再加上水渠沒人清理、疏通,作物無法得到足夠的灌溉,也不能得到很好地照料,有這般程度的減產,也就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了······”


    以一種莫名惆悵的語調,為劉勝給出解答,天子啟也總算是消了氣;


    再次側低下頭,隻是僅僅看了劉勝手中的粟稈一眼,天子啟的目光中,便已是泛起些許哀愁。


    “這,都還算好的······”


    “——太祖高皇帝時,每有異姓諸侯在關東作亂,關中的糧食,都是動輒減產一半、大半,乃至完全絕收!”


    “情況最糟糕的時候,連續三年的歉收、絕收,將關中的糧價,抬高到了八千錢每石;”


    “國庫、內帑都空無一物,太祖高皇帝的車駕,都湊不齊八匹同色的馬;”


    “平陽侯曹參,堂堂丞相的身份,甚至都不能用馬拉車,隻能坐著牛車上朝······”


    “朝堂尚且如此,百姓,更是餓殍遍野。”


    “先帝曾告訴我說,先帝親眼見過一個村子的百姓,因為沒有吃的東西,隻能和鄉鄰換孩子吃······”


    說到最後,天子啟已是紅了眼眶,似是為那從未親眼見過的慘痛場景而感到揪心。


    就連天子啟身側,隻為了讓老爹消氣,才發出這麽一問的劉勝,麵色也是頓時沉了下來。


    農民的苦,劉勝知道。


    劉勝自己,就曾經曆過農民的苦。


    但饒是如此,劉勝也同樣為這個時代的農民,感到同情和揪心。


    因為劉勝知道:自己曾身處的時代,農民再苦,也終還不至於為溫飽發愁。


    ——最起碼,在那個時代,農民不需要將自己的勞動果實,分出一部分作為‘農稅’······


    “那父皇,打算怎麽辦呢?”


    “除了免稅,總要做些其他什麽吧?”


    “總不能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關中的百姓,因為劉濞、劉戊的叛亂,苦的連飯都吃不上?”


    隻片刻之間,劉勝的語調中,就已莫名帶上了些許迫切;


    就好似此刻,劉勝不再是公子勝,而是有幸來到天子啟身前,代表關中百姓,請求天子啟‘有所舉措’的農民代表。


    對此,天子啟自是滿意的一笑,又自顧自微微點下頭。


    再發出一聲短歎,便再次為劉勝解答起了疑惑。


    “朕,會有舉措的。”


    “農稅、芻槁稅的免除,隻是題中應有之理。”


    “之後的重點,就是如何控製糧價、平抑糧價,以盡量保護農民。”


    “——尤其是自耕農。”


    “因為自耕農,才是我劉漢社稷最堅實、最忠誠的擁護者。”


    ···


    “官員的俸祿、軍隊的糧餉,需要自耕農繳納的農稅來發放;”


    “反過來,領著糧餉,參加軍隊,為我劉漢而征戰沙場的,也還是這些自耕農家中的子侄,也就是‘良家子’。”


    “——稅,是自耕農交的,兵役,是自耕農服的;”


    “就連道路、水渠的修繕維護,城池、皇陵的建造,也都是由這些自耕農充當力役。”


    “所以,我才會說:隻要好好對待農戶,皇帝就可以得到天下人的支持。”


    “——因為對於皇帝,對於宗廟、社稷而言,一直在為天下貢獻力量的,始終隻有農戶。”


    “至於其他的人,都沒有,且遠沒有農民來得重要。”


    說到最後,天子啟的語調中,已是愈發帶上了一絲輕鬆。


    不是因為此時的天子啟,已經不再為關中今年的糧食歉收感到憂愁;


    而是對於今天,能對劉勝進行這番教誨,並從劉勝身上,得到足以讓自己滿意的迴饋,讓天子啟感到一陣由衷的安心。


    不知是不是錯覺;


    天子啟總覺得:眼前這個混賬東西,似乎比自己,都還要更能體會農民的苦痛。


    而對於天子啟、對於漢家而言,一個可以和農民感同身受,同時性格又足夠強硬、足夠火爆的儲君,實在是有些······


    “也不知道這小子,怎麽會對農人的事這麽上心?”


    “從小到大,也沒出過幾迴宮啊······”


    困惑的思考片刻,天子啟便將此,歸類為了‘天賦使然’。


    連帶著,看眼前的小混賬,也是愈發順眼了起來。


    “誒,父皇;”


    “那農稅先收後退,退什麽?”


    “糧食,還是錢?”


    “——退錢。”


    “——糧食先放少府存著,明年再平價出售給百姓。”


    “哦······”


    ···


    “為什麽不直接退糧食啊?”


    “——因為退了糧食,百姓也會先賣給商人。”


    “——農戶,沒辦法儲存太多糧食······”


    “哦······”


    “明白了······”


    ···


    “那芻槁稅呢?”


    “也退錢?”


    “——當然。”


    “——太仆的馬政,需要這些芻槁做飼料。”


    “哦······”


    ···


    “那少府,哪來這麽多錢?”


    “——先帝存的;”


    “——咳咳,朕這幾年,也存了點······”


    “——反正夠用就是了。”


    ···


    ···


    “小混賬;”


    “——啊?”


    “以後,你也要學著存錢;”


    “要像先帝和朕一樣,省吃儉用。”


    “存下來的錢,哪怕給天下百姓賜上二鬥米,也好過你自己奢靡、享受······”


    ···


    “記住沒有?!”


    “——記、記住了!”


    “——喊什麽呀······”


    “記住了還不答話!”


    “真真是混賬東西!!!”


    ···


    ···


    ······


    天邊,夕陽西下;


    曠野,上下一紅。


    道路邊,田埂上,父子二人相鄰而坐,交談著、喝罵著;


    時不時,也說笑著······


    (本章完)


    /133/133765/32204774.html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朕真不是中山靖王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血狸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血狸奴並收藏朕真不是中山靖王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