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老爹的命令,又特意換上一身便裝,劉勝便在司馬門內上了車,和老爹一起,朝著長安東郊而去。


    看著同樣換了一身便裝的天子啟,以及這輛平平無奇的馬車,劉勝也不由左右打量起車廂內的陳設來。


    比起那輛天下僅此一輛的黃屋左纛,今天這輛馬車,顯然是小了不止一點半點。


    劉勝清楚地記得:那輛黃屋左纛,可以讓天子啟橫躺在內側,同時還能留出一個案幾,以及可供三五個人跪坐的位置。


    但今天這輛馬車,無論上長度還是寬度,乃至於高度,都比那輛天子法駕短了許多;


    父子二人坐在車廂之內,也隻是分別在左右兩側的車窗前跪坐,中間卻也隔了三尺左右的距離。


    各自看著車窗外,被行駛中的馬車次序甩在身後的沿途風景,父子二人也時不時交談著什麽。


    “老七,還在椒房殿?”


    “——嗯,偶爾迴廣明殿。”


    “唔······”


    ···


    “最近,有沒有去長樂宮?”


    “——每日都去。”


    “嗯······”


    ···


    “梁王的事,母後是怎麽個意思?”


    “——不忍心責罰,又不好意思向父皇求情。”


    “哦······”


    ···


    “你呢?”


    “你怎麽看?”


    簡短的幾句對話之後,天子啟冷不丁又一問,終是將劉勝的目光,從車窗外拉了迴來。


    略有些疑惑地迴過頭,劉勝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中,也不由帶上了些許狐疑。


    “父皇,真的想治罪梁王叔?”


    見劉勝不答反問,天子啟卻仍是麵帶思慮的看著車窗外,嘴上不忘再問道:“怎麽?”


    “你也認為,朕不該治罪梁王?”


    聽出天子啟這句話中,帶著一絲很難讓人發現的惱怒,劉勝稍一思慮,便苦笑著搖了搖頭。


    “父皇,不會治罪梁王的。”


    “就算是為了讓皇祖母心安,並順利頒下冊立儲君、皇後的詔書,父皇也會對梁王叔網開一麵······”


    語調平和的話語聲,終是讓天子啟麵色淡然的迴過頭;


    意味深長的盯著劉勝,看了足足好一會兒,才又稍吸一口氣,順勢將身形一後仰。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如果現在你是皇帝,你會怎麽處理這件事?”


    “你要怎麽做,才能保證這件事,能得到最妥善的解決???”


    天子啟沉聲一問,劉勝麵色不由又是一怔。


    再低頭思慮一番,才略有些遲疑的開口答道:“梁王叔這件事,關鍵並不在於袁盎遇刺本身;”


    “而是這件事,側麵透露出了如今的梁王叔,已經被儲君之位衝昏了頭腦。”


    “要想從根源解決這個問題,就不應該懲治梁王叔,而是想個辦法,讓梁王叔放下那不該有的念頭。”


    “隻要梁王叔不再為儲君之位,以及父皇先前的‘承諾’耿耿於懷,那梁王叔,能不治罪,還是不要治罪為好。”


    “——畢竟再怎麽說,梁王叔,終也還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幼弟,是皇祖母最寵愛的兒子。”


    “若是治罪梁王叔,那父皇就會蒙受‘苛待兄弟手足’的汙名不說,皇祖母那邊,父皇也不好交代······”


    劉勝越說越自信的語調,自是讓對側的天子啟下意識微點下頭。


    片刻之後,又再問道:“那這個度,該怎麽把控呢?”


    “——如果隻是單純的不治罪,那梁王很可能會認為,朕不敢治罪於他,於是變本加厲;”


    “要怎麽做,才能即不治罪梁王,又讓梁王知道怕,從而迷途知返,不再生出那不該有的念頭呢?”


    發出這一問時,天子啟的語調中,已經是隱隱帶上了些許得意。


    劉勝倒是沒太注意這一點,隻滿是糾結的低下頭,思慮好一會兒,才皺眉抬起頭。


    “父皇,或許可以和梁王叔聊聊。”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再稍微敲打一番。”


    “——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再‘無意’間嚇唬嚇唬梁王叔?”


    “讓梁王叔知道,父皇隨時都能讓梁王叔命喪黃泉,隻是不忍心殘害手足,才對梁王叔再三容忍。”


    “這樣一來,恩威並施之下,梁王叔,應該就能清醒過來,不再做儲君太弟的美夢······”


    “了?”


    滿是遲疑,又實在沒有底氣的一番話道出口,劉勝終也沒忘自顧自搖搖頭。


    “兒臣也不知道,這樣做管不管用。”


    “但除此之外,應該是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稍有些落寞的道出此語,劉勝便低下頭去,似乎實在思考其他的辦法。


    以至於,劉勝都沒有發現:早在自己說出‘嚇唬嚇唬梁王叔’這幾個字時,天子啟的嘴角上,就已經翹起了一個玩味的弧度······


    “不錯······”


    “不錯·········”


    下意識兩聲呢喃,惹得劉勝循聲抬起頭;


    也就是在劉勝抬起頭的同一時間,天子啟便自然地將頭側過去,重新望向車窗外。


    那滿帶著讚賞、認可,甚至些許欣慰的麵龐,也隨之被藏在了劉勝看不見的角度。


    馬車繼續向前走去,車廂內的父子二人,也再次陷入了沉靜之中。


    又過了一會兒,天子啟冷不丁又是一問,讓劉勝從思緒中迴過神的同時,麵上也立時帶上了滿滿的無奈。


    “朕聽說,你救了袁盎一命啊?”


    “就不打算跟朕說說,是從哪得知袁盎,要被梁王刺殺的事嗎?”


    隻見劉勝搖頭苦笑著低下頭去,無奈的解釋起這件事來。


    “是五哥······”


    “——那件甲,五哥本打算送給大哥;”


    “之後大哥不做太子了,五哥想把那件甲送給我,又想到那件甲就是我做出來,送給五哥的······”


    “結果他們幾個一商量,就以我的名義,把那件甲給袁盎送去了······”


    說著,劉勝不由再一搖頭,又滿是唏噓得發出一聲短歎。


    “好巧不巧,那甲剛送去沒幾天,袁盎便在安陵外遇刺,又僥幸保下性命······”


    “——半個時辰前,袁盎都還在廣明殿外,因為這件事,和兒臣道謝呢······”


    “嗨;”


    “搞得兒臣,都不知道該怎麽跟袁盎解釋······”


    劉勝一副有口難辯的模樣,卻讓天子啟莫名感到一陣心情舒暢!


    尤其是想起過去,劉勝時不時嗆自己一句的事,天子啟就更有些幸災樂禍了起來。


    假裝看著窗外,實則暗自偷笑幾聲,又好不容易將笑意憋迴去,才麵色古怪的迴過頭。


    “解釋不清楚,就別解釋了。”


    “這種事,本就是越描越黑的。”


    “就算你把真相告訴袁盎,袁盎也隻會以為,你這是‘大義凜然’,是不想讓袁盎欠自己人情。”


    “——與其這樣,還不如大大方方的認下來;”


    “畢竟,馬上要做儲君的人了······”


    “朝中沒個親近的大臣,很多事都會不方便·········”


    佯作輕鬆的說著,天子啟的目光,卻也早已不著痕跡的瞟向身前,死死鎖定在了劉勝的麵容之上。


    但劉勝接下來的一番話,卻讓天子啟全然沒了繼續試探的性質······


    “兒臣又不是父皇~”


    “哪來那麽多事,需要借臣子的手去做?”


    “就算有事,兒臣自己有手有腳,也認得去宣室殿的路,大可直接稟奏父皇便是。”


    “反正兒臣也沒打算找個‘心腹’,去把太上皇、太祖高皇帝的廟給砸了······”


    劉勝淡然一語,隻惹得天子啟麵色一黑!


    待劉勝終於憋不住笑,啃啃傻笑著,朝自己投來戲謔的目光,天子啟終是怒不可遏的咬緊牙!


    然後背過頭去,看向了窗外······


    “混賬東西!”


    ·


    劉勝用力憋笑,天子啟無能狂怒,父子二人各自看著車窗外,各有所思。


    待馬車駛出長安不過十裏,又悠悠停在一片田野之外時,父子二人的麵龐之上,又莫名帶上了同樣一抹淡笑。


    相比起最近幾日,長安城的些許蕭瑟,秋收時節的田野附近,可謂是人頭攢動。


    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


    ——這片田野,基本已經完成了作物的收割。


    一整天的彎腰勞作,讓田間的農人汗流浹背,又腰酸背痛。


    但即便是這樣,也沒有任何一人敢離開自家的田地,到樹蔭下的田埂坐下歇息;


    每一戶農人,都是滿帶著戒備,圍在自己親手捆起的粟杆旁,目光死死鎖定在身前不遠處的稅吏、衙役身上。


    被農民以這種明顯不和善的目光盯著,那些稅吏、衙役也不惱;


    隻將同樣嚴肅的目光,死死鎖定在農民身後的糧捆上。


    ——雙方擔心的,是同一件事。


    ——雙方都擔心對方,會從這堆糧食中偷走一部分······


    不多時,遠處的涼亭內,跑來兩名腰間佩劍的衙役,對田畝左右相鄰的五位農人一招手。


    便見那五戶農人,各自在身旁的稅吏、衙役嚴密監督下,一捆一捆的抱起糧捆,反複往返於自家田畝,和那處涼亭之間。


    在這個過程中,這五戶農人,無一例外的留了一個半大小子,在自家田畝看管糧捆。


    花了有大概半炷香的功夫,這五戶農人的糧食,才次序被抱到了涼亭外。


    待天子啟、劉勝父子二人走上前,便見到了獨屬於這個時代的農稅收繳方式。


    ——每戶農人的糧食,都被現場稱量。


    而且是由農人親自從糧稈上揪下糧粒,直接放入木製方形量具中——‘鬥’中稱量。


    每盛滿一鬥,鬥內的糧粒就會被倒入農人自備的粗麻袋中。


    就這麽一鬥接著一鬥稱量,一直到那齊人高的糧捆,都變成地上的秸稈,涼亭內,才響起一聲嘹亮的唿號。


    “光明城鄉甲裏,程大郎,田百畝,糧二百一十六石~”


    便見涼亭內,稅吏席地而坐,手握一支毛筆,麵前的案幾上,也正攤著一卷竹簡。


    一聲唿號之後,稅吏手中的毛筆也不急著落下,而是懸在竹簡上的半空,稍挑起眉角,看了眼前的農人一眼。


    待農人鄭重的點下頭,那稅吏才落下筆,在麵前的竹簡上寫下什麽。


    “糧二百一十六石,稅三十取一,取稅:七石二鬥~”


    一邊寫著,一邊又發出一聲唿號,便見涼亭前的衙役應聲走上前。


    將先前那稱量用的‘鬥’拿上錢,從農人的糧袋中挖出一鬥又一鬥糧米。


    足足挖了七十二鬥,挖的程大郎一家都有些心疼起來,衙役才停止了動作。


    而後,便是涼亭內的稅吏抬起頭,對程大郎稍一招手:“來,摁個手印。”


    “摁過手印,你家今年的農稅,便算是繳齊了。”


    那程大郎明顯也不是第一次繳稅,幾乎是在稅吏招手的同一時間,便邁步走入了涼亭內。


    在子女們崇拜的目光注視下,於那竹簡上摁下沾了印泥的大拇指,程大郎才麵色凝重的迴過身,走出了涼亭。


    到這時,程大郎家的整個繳稅過程,才終於宣告結束。


    但一旁的劉勝,卻是被眼前這一幕深深地吸引,久久都沒能將目光,從抱著糧袋遠去的程大郎一家身上收迴。


    ——前世,劉勝也是農民的孩子。


    年幼時,劉勝也曾在田間彎腰勞作,幫父母雙親稍分擔起家庭的重擔。


    但劉勝並不記得前世,自家交過什麽農稅。


    別說是像眼前看到的這樣,直接在秋收當場收稅了,就連拿著錢去稅務局繳稅,都是劉勝從不曾有過的經曆。


    見劉勝目不轉睛的看著涼亭內外,對眼前的這一幕表現出了極為濃厚的興趣,天子啟的眉宇間,也悄然湧上些許喜悅。


    但很快,天子啟的注意力,便又重新移迴到遠處,那拖家帶口抱著糧袋離去,麵上卻絲毫不見喜悅之色的程大郎······


    “二百一十六石······”


    “去掉稅,便是不到二百一十石······”


    ···


    “一,二,三,四······”


    “四個子女,夫妻二人,再加上要贍養的老人······”


    “唉·········”


    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語一陣,天子啟麵上,便再次帶上了滿滿的凝重。


    片刻之後,當其餘幾戶人家的收成,也被涼亭內的水利朗聲嚎出,天子啟的麵色,更是徹底沉了下去。


    ——單就拿這五戶人來看,除了其中一戶,是八十畝田產出一百七十石之外,其餘四戶的情況,都基本一樣。


    一百畝田,二百石左右的產出,平均畝產將將過二石。


    這和關中過去的平均畝產比,足足少了三分之一。


    天子啟不知道今年,關中有多少戶人家,像剛才這五戶一樣,遭遇了‘收成降低三成以上’的巨大打擊;


    但天子啟很確定:今年,關中百姓的日子,恐怕要不好過了······


    “兒臣聽說,父皇打算免除今年的農稅?”


    正思慮間,劉勝也終是將戀戀不舍的目光,從那處正在收取農稅的涼亭收迴;


    輕聲一問,也隻惹得天子啟麵色凝重的緩緩點下頭。


    “今年,關中的農田全麵歉收,關中每家每戶,不管有沒有派出男丁,參與吳楚之亂的平定,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損失。”


    “所以今年的農稅,必須免······”


    天子啟愈發低沉的語調,卻並沒有讓劉勝快速察覺,隻像是個好奇寶寶般,又趕忙再問道:“既然都要免了,為什麽還要收呢?”


    “直接不收不就好了?”


    “先收再退,費時費力不說,萬一再有官吏從中作梗,中飽私囊,豈不是······”


    聽聞劉勝此問,天子啟隻麵帶滄桑的歎出一口氣,迴過身,背負起雙手,自顧自朝遠處走去。


    待劉勝快步跟上前,才終於聽到天子啟,為自己的問題給出答複。


    “一來,免除農稅的事,需要經過朝議三讀通過,公卿百官沒人反對,朕再頒詔推行,才能確定下來。”


    “雖然這件事,幾乎完全是朕說了算,但該走的程序,也還是要走。”


    “——無規矩,不成方圓······”


    ···


    “二來,直接不收農稅,和先收後退,是有區別的。”


    “直接不收,一次兩次還好,多來幾次,百姓就會忘記這是朝堂免除的稅,隻會認為自己本就不該交稅。”


    “而先收上來,再退迴去,就能讓百姓清楚地記得:這稅,他們本該交;”


    “——但因為朕掛念他們的生計,才又把他們已經交上來的稅,原封不動得退了迴去······”


    ···


    “這是因為天子的恩、威,都必須明確的讓百姓知道,甚至親身體會到的緣故。”


    “就像是犯下重罪的囚徒,絕不能偷偷處死,而是應當在市集外,當著很多百姓的麵處死,以作為震懾;”


    “也像是免稅,絕對不能直接不收,而應當先收,後退,讓他們記住:這不是理所應當,而是朕的恩賜······”


    一番極具哲學意味的話語聲,也惹得劉勝不由陷入了沉思。


    也難得有一次,劉勝並沒有因為天子啟的‘哲學思想’,而生出開口調侃的念頭。


    劉勝知道,天子啟說的沒錯。


    畢竟皇帝施恩天下,不同於尋常人樂善好施。


    ——尋常人樂善好施,可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隻顧自己念頭通達。


    但皇帝的恩、威,必須讓盡量多的人,能有盡量深刻的體會。


    因為隻有這樣,才不會出現‘我一邊做好事一邊挨罵,你一邊享受我的勞動成果,一遍又唾沫橫飛的罵我’之類的狀況發生。


    意識到這一點,劉勝便再次點下頭;


    正要開口道出一句‘兒臣知道了’,卻見此時的天子啟,已經蹲在了路邊。


    俯下身,毫無顧忌的從泥塵中,抓起一杆被遺棄的粟稈,看著那明顯有些稀疏的粟粒,天子啟的眉頭,隻緊緊擰在了一起。


    “前後不過三個月的叛亂,就險些動搖了我漢家的國本······”


    “唉······”


    去了趟醫院,更晚了點,大家見諒。


    下一章11:30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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