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在給黃宗賢的信中說的很明白:近世儒者的病根在於無必為聖人之誌。這又是因為他們心中有物,不得清脫。所以必須去掉心中之物,才能擺脫經驗世界加給人的異化,實現人性的復歸。在追求人性復歸這一點上,德國的哲學家,包括馬克思最容易與中國的思想家說到一塊去。


    陽明簡易直接的心學,就是把所有問題都化約為三字真經:致良知。


    嘉靖四年已酉,他給學生魏師孟寫扇麵,幾筆就勾勒出心學的方程式:


    心之良知是謂聖。聖人之學,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聖人也 ;勉而致之者,賢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 ,雖其蔽昧之極,良知又未嚐不存也。苟能致之,即與聖人無異矣。此良 知所以為聖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也。


    第十二迴 通脫深美


    1.狂者機趣


    陽明貶低傲,卻讚美狂,他現在已不會有淺層次的自相矛盾了,也就是說狂和傲在他這裏是不相連屬的,甚至是根本相反的:傲,是什麽都不信,是可憐的自以為是;狂,是大信,信仰超邁現實的更高的價值世界。大個不恰當的比方,那些嫉妒他的閣臣是傲,而他原先是狂,現在則連狂也超越了。他現在常愛標舉的意象便是鳳凰翔千仞之上,既是自期也是自詡。無論是什麽,這個感覺都不壞。


    他自知他的狂是他獲謗遭忌的原因,但他反省到過去有鄉願的意思,也不能與官僚係統和諧,所以幹脆來個直以良知而行,縱天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我也隻依良知而行。但他總是不厭其地告誡學生必須“除卻輕傲”。輕傲是狂的末路,是狂的墮落形態。狂,誌存古道,是有理想的英雄主義。傲則是變態自尊,傻乎乎的自我感覺良好而已。


    鄒守益自我總結獲貶謫“隻緣輕傲二字”,陽明馬上鼓勵他:“知輕傲處,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卻輕傲,便是格物。”


    康德說,除非我願意我行事的根據成為普遍的道德法則,否則我將不那麽做。陽明的致良知就是要在行事時找到普遍的道德法則。但他知道依良知也依然不免受毀謗,用他的話說就是聖人也免不了。因為“毀譽在外的,如何避得,隻要自修何如爾!”


    也有輕官重道的人,紹興知府南大吉,年歲地位都不輕了,近狂而不傲,聽說了王學的宗旨,便來當門生。他性豪曠不拘小節,有悟性。一次,他反問王:“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王說“何過?”大吉一一數落,王說“我言之矣”。


    南問“何?”王說“我不言何以知之?”南說“良知”。王說“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謝而去。


    過了幾天,南又來懺悔,覺得自己的錯誤更多了。王說:“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聖之機也,勉之!”


    正因為他忙於入聖,而疏漏了官場規則,考查時被人挑剔,但他給陽明的信隻字不提這一套,還是請教如何自新。隻以“不得為聖人為憂”。陽明大為感動,讓學生傳閱他的信,並在迴信中相當全麵的給他講了良知的本性:


    昭明靈覺,圓融洞澈,廓然與太虛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蓋吾良知之體,本自聰明睿知,本自寬浴溫柔,本自發強剛毅,本自齋莊中 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源泉而時出之,本無富貴之可慕,本無貧賤之可憂, 本無得喪之可欣戚,愛憎之可取捨。


    總而言之,良知比上帝更萬能,但王也說惟有有道之士,才能見良知本體。


    這個南大吉成了王門的功臣,在本年即嘉靖三年,他開闢來稽山書院。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崗,荒廢已久,南讓山陰縣令“拓書院而一新之”,為了讓老師來講學,也為了尊經明道,南很快就王學化了,他認為:“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匿矣。”這年十月,南又輯錄了老師的論學書兩卷,與薛侃在贛州刻的三卷合成五卷本的《傳習錄》,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答聶豹「文蔚」》第一書。其實在封信對於已熟識王學的人來說,並不那麽重要,它隻是簡練地概括了王的主要想法而已。王在結尾處說:現在“良朋日集,道義日新。天地之間,寧復有樂於是者?”說明王的確很快樂,獲大自在。


    這個聶豹,《明史》說他是“傾狡之徒”。他是王在江西時,從遠處遙望過大師一次,後來到山陰來問過學,但沒有入王門。在陽明死後四年,他這個蘇州知府,覺得自己的思想水平應該歸功於王學,才對著王的木牌,磕頭拜師傅。他後來也成為王學後勁中的一派。這從一個側麵顯示了王學在王身後的勢力。


    還有一個六十八歲的民間詩人,來遊會稽山水,聽了陽明的講座,就不走了,強拜陽明為師,他問的問題,頗好玩,如幫他弟弟販糧食,陪了老本,連累了許多人,他認為是自己不老實之過。王答,認識到不老實是致良知的結果,否則,“卻恐所謂老實者,正是老實不好也。”但一個將近七十的人,因聽到了一直想聽而聽不到的聲音就真誠的當學生,誠如陽明所說,是大勇者。陽明為他寫了一篇《從吾道人記》。詩集中有四首與他唱和的詩,說他頭髮雖白人並不老,“赤子依然渾沌心”,從吾道後已得意忘言,“不是當年隻苦吟”。


    2.美學天地


    陽明在學生的包圍中,恢復了詩人的本色,他的守喪期已過,現在是嘉靖三年八月了,中秋節,他在越城區中的天泉橋的碧霞池上設宴讓學生會餐。有百十名學生“侍坐”,就象《論語.侍坐章》所描繪的氣象一樣,隻是王這裏有酒肉,規模--學生人數也比孔子當年大多了「當然人口總數也大多了」。酒喝得半酣,歌詠聲起。人們都敞開了性子,“自由”活動起來,有的投壺,有的擊鼓,有的泛舟。陽明心中很舒坦,找到了天人合一的意境,欣然吟出“道”在言說、或者說言成道身的《月夜二首》,用月來喻人,月光喻人的自性--良知,外在的聞見道理便象是遮月的雲霧。雲霧不礙月體的自性明亮,去掉雲霧,月光又會重放光明。他告誡人們要守住自性,莫辜負隻有一次的人生,千萬不能象漢學家、理學家那樣去做製造雲霧的工作,做支離破碎的學問,說朦朧影響的糊塗話,從而死不見道。他想到的合適的人格類型是那位在《侍坐章》說自己的誌向就是在春風中遊泳唱歌的曾點:“鏗然舍瑟春風裏,點也雖狂得我情。”


    曾點運用的是意象表達法,用一種生活場麵體現出一種生命風格、精神境界,因為當時孔子既不贊同顏迴的、也不贊同子路的,卻“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居然贊同這個逍遙派的誌向,引起後世儒者的百般解釋。有的說這是天下歸仁、家幫無怨的大同境象,有的說這是天人合德的逍遙氣象,等等。陽明複述這一“故事”有以孔子子況之意,孔子的風格就是淡薄寧靜、“無可無不可”,既不枉道求榮、降治辱身,也不隱居放言,隻是從容中道。陽明認取的隻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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