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休且復休”「p.779」這樣的話過去是不說的。他遊廬山開先寺時說:“斷擬罷官來住此”,看來他已想到可能被罷官的問題,那幫人的陰謀要得逞了,罷官是最起碼的。——這得感謝正德,他還隻是賴,還不夠壞,也是陽明還不斷頌聖的另一方麵的原因。他也在影射皇上了:“四十餘年睡夢中,而今醒眼始朦朧。...縱令日暮醒猶得,不心人間耳盡聾。”「p.781」有個人退休了,他作了首寓言詩為之送別:你沒見那些雞兒們麽,它們高興的吃完了唱,但長胖了被拔光了毛送入廚房。你不見那些籠中鶴嗎,它們在籠中“斂翼垂顧困牢落”,恰是高人在官場的那個“德行”,還不如那些快樂的雞,但是,一旦鶴衝出牢籠,便“萬裏翱翔從廖廓”了。這是他此時的真是心聲,——得休且休的含義。但是他身在牢籠不自由,他現在想走也走不了。而且他若真辭職,便徹底失勢,那幫群小說他是寧王餘黨,他就是餘黨了。這是人生最難受的一種況味:已經對它失去了興趣,還不能放棄,放棄了禍患更大。人的一生似乎永遠在兩害相權中取其輕。


    他多次表示“癡兒公事真難了”、“中丞不解了公事”「p774、775」,表麵的說法是在為妻子守俸錢,這顯然是哄鬼的話,他一生都金錢都不以意,豈能拿生命來開這種玩笑?他有一篇在藝術上不值一提的《賈胡行》,痛說了這種不得已的狀態:當官就像把肚子剖開放珠子進去的商人,鑽求富貴未能得,竟日惶惶憂毀譽,“一日僅得五升米,半級仍甘九族誅。”——這種話是他坐監獄時都沒說過的。他現在是後悔出心來了。沒了心也就什麽都不相信了:“始信心非明鏡台,須知明鏡亦塵埃。”「p.772」他在這種心境中接受了禪宗的“解構”情緒。


    但他接著說“人人有個圓圈在”, 他的圓圈就是對朝廷的“忠赤”——初心終不負靈均,“屈原情結”害苦了他,使他“殘雪依然戀舊枝”。這使他別無選擇,還得“迴來”,最後算白忙乎,他原地不動,迴來巡撫江西——還算皇帝聖明,還得感謝皇上聖明。


    也許還是他的哲學讓他又迴到了塵世之中, 因為儒家超越絕望的高招是“萬物一體”,幹什麽都一樣——既然禪宗說擔水劈柴無非妙道,那麽迴來當官也是與劈柴一樣的。陽明多次表示出家當隱士也是“著相”,太拘泥形式了。他那要強的個性也使他選擇這種所謂“不著相”的方式再往前走下去。這也是“無中生有”的一種形態,用無將所有問題抽象,把世界砍平,然後我行我素——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英雄行乎英雄。


    他在廬山開先寺的讀書台刻了一個石碑,寫的莊重卻滑稽:七月辛亥, 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復南昌,宸濠擒。當此時天子親統六師臨討,遂俘宸濠以歸。隻有明白事情真相、仔細推敲才能感受其諷刺意味——而且刻石時皇帝還未歸。他總結意義時,警告群小:“神器有歸,孰敢窺竊?”結語是:“嘉靖我邦國”,他的學生說這是預言了下個皇帝的廟號。


    他根本見不到皇帝,他特別想勸皇帝迴京,但是他級別不夠。 正好江西發大水,他上書請求自貶,說自己德不稱職,才有這數十年未有的水患。暗藏的機鋒卻是國家發生這麽大的禍患,你也應該下罪己詔,應該早日悔過。但是這種小聰明對於大玩主來說,是上不了台盤的小把戲。


    那些包圍著皇帝的近臣,居然想愚弄天下,說是他們平定的叛亂。 張永說:“不可,昔未出京,宸濠已擒,獻俘北上,過玉山,渡錢塘,經人耳目,不可襲「功」也。”於是以大將軍鈞帖令重上陽明重上捷音——戰役總結報告。陽明隻得加上江彬、張忠這些人的大名,讓他們也“流芳百世”,這才通過了。宸濠已就擒一年多了,才名正言順的成了俘虜。皇上冬十月,從南京班師迴朝,十二月,到了通州,賜宸濠死,焚其屍。勾結寧王的宦官錢寧、吏部尚書陸完等都被清除——也有冤枉的,也有真勾結而得保全的。過了兩個多月,即正德十六年三月,這位瀟灑的皇帝瀟灑完了這一迴。


    鐵打的朝廷流水的皇帝,陽明還得繼續效忠下一個。


    挫傷能腐蝕人,能把一個心體極其明澈堅定的人弄得七上八下。 但是當他又迴到耿耿忠心這個圈套時,他事實上墮落了——這也是他隻研究道德,不研究大於道德的天理帶給他的傷害——使他的水平也隻不過如此而已,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心學開不出另一片天地來。


    陽明為王朝竭忠盡智,但始終被當成異類,是條喪家的乏走狗。但他在學生當中找到了家園。


    有一次,他問學生們,去年,太夫人訃告至,家大人病重,我四次上書請假不見應允,我想棄職逃迴時,你們為什麽沒一個贊成我?學生說:“先生思歸一念,亦是著相。”


    陽明沉思良久,說:“此相安得不著。”


    第十一迴 致良知


    1.口含天憲


    正德十五年,他鬍鬚到臍終於結了“聖胎”:前麵所有的正反經驗都成了說出這句話的準備。像歷經風塵的中年婦女終於找到了她可以全心全意地去愛的人,深情的說:我以前每走一步都是在走向你。也像招集十裏八鄉的人來開大會,陸陸續續地好不容易到齊了,鄉長隻有一句話:交公糧。王陽明歷經百轉千難、一口說盡的這句話就是:致良知!


    他後來多次激動地描述他一口道盡這千古聖學之秘的心情:“吾良知二字,自龍場以後,便已不出此意,隻是點此二字不出,與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今幸見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真是痛快!”「錢德洪《刻文錄序說》」——也就是說,自龍場時這“良知”二字已在他胸口盤桓了,他當時悟道時,就已悟及於此,隻是還差一點,就為了這一點,他先是說“心即理”,後又講“誠意”,講“克己省察”“收放心”,講“知行合一”。大方向、基本路線是一致的,但都不如“致良知”一語之下洞見全體,既包含了本體又包含了方法,又簡易精一。就像馬克思好不容易發現了唯物主義原理一樣,王陽明這唯心主義的原理也來之不易,他說:“某之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三字二十年得,一吟老淚流。


    最早的記載他口說良知的時刻是這年[1520年]大約初夏之際,在贛州。記載在《傳習錄》下中「《年譜》說是在次年」:陳九川“庚辰「即今年」往虔「即贛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當快樂處。先生曰: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間有個訣竅。「陳」曰:請問如何?「王」曰:隻是致知。曰:如何致?曰:爾那一點良知,正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隻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去做,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裏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隻依他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子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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