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是真誠的一元人格,從心眼裏要將學與政、思與事統一起來, 才肯把學生 當老師,當成他是否知行合一的監督者。這是真正醇儒的心地、大儒襟懷,真誠坦白。沒有這份“誠”,便一切都無從談起。 學生們聽了這番話,隻有都更嚴格要求自己而已。王還絕對說的是真心話。


    打完仗,才隻是恢復到正常情況,如何安置“新民”,並把他們教化成良民,就成了新的中心工作。新民成分複雜,有的心懷反覆之計,麵從心異,假裝驚恐,暗中準備東山再起。對這種人一味仁慈,也是既害了他們,又毀了別人。王在這方麵是個成熟的政治家,軟硬兩手都極地道。舉鄉約、辦社學,大行禮樂教化,以移風易俗。這種善後工作是用儒家的老本行。但也繼續戰備,殺企圖再作亂者。他跟孔明一樣,事無巨細,都認真對待,生怕有一絲紕漏從而前功盡棄。這種活法本是好累好累的。但他還能從容講學,詩文中的淡雅,也的確是發自本心的。不管多麽忙亂,他都能一派從容。這有點像他的父親。


    王華,龍山公氣質醇厚,平生無矯言飾行,仁恕坦直,不立邊幅,無論人多人少,對大對小,都待之如一。談笑言議,由衷而發,廣庭之論,入對妻子,都是一樣的。自然,才本色;才從容;百務紛遝,應之沛然。他的熟人沒見過他有難處之事。這自然也因他才識宏達,無所不可,但更重要的還是心理素質好,操持堅的,屹不可動,再亂也亂不到他心裏去。


    陽明善於運用政策的法力。他讓贛州多用紙張大肆印刷他的《告諭》,發給各縣,查照十家牌甲,每家給予一道。鄉村山落也家喻戶曉。他認為亂生於風俗不美,風俗難以一下盡變,先易後難,先就其淺近易行的開導訓悔:居喪不得用鼓樂、做佛事,將資財用於無用之地,等於從親人身上斂了財物,然後把它們投入水火之中。有病求醫,不要聽信邪術,專事巫禱。嫁娶不得講究財禮,不得大會賓客,酒食連朝。不得迎神賽會,百千成群。不得以送節等為名奢侈相尚。等等。誰若違反,十家牌鄰互相糾察,容隱不舉者十家同罪。


    他還發布了許多正麵的告諭,讓大家孝敬親長,守身奉法,講信修義,息訟罷爭。總之是為了作興良善,改善民俗。


    應該特別一提的是,他保護商人的合法權益。心學家以一體之仁不歧視商人是個事實,但若認為這是什麽相當於新教倫理的新東西又誇大了它的含義。他有一道《禁約榷商官吏》的文告,禁止官吏藉故敲詐商人。當時為籌集軍晌,又不願加重貧民負擔,對商人實行了三分抽一的高稅辦法。他知道商人終歲離家,辛苦道途,以營什一之利,相當不容易。而一些衙役們肆意敲剝客商,違反了他的本意。“求以寬民,反以困商,商獨非吾民乎?”他放寬稅法,對小本經營的賣柴炭雞鴨的一概免抽,衙役不得擅登商船以盤查為名,侵犯騷擾。商人可以赴軍門告發,照軍法拿問衙役。不打仗了,他便讓地方官重新規定應抽、免抽的例則。


    在他眾多的公移文告中,有一道“優獎致仕縣丞龍韜牌”。他愛實地訪察,問百姓對某事某官的看法,對某項政策的態度,這迴是訪得贛縣退休縣丞龍韜,平素居官清謹,不肯貪汙,所以老了退休後,居然不能自保生活。人們還都笑話他。這讓陽明大為憤慨:“夫貪汙者乘肥馬衣輕裘,揚揚自以為得誌,而愚民競相歆羨;清謹之士,至無以為生,鄉黨鄰裏,不知周恤,反而譏笑。風俗惡薄如此,有司豈能辭其責?”遂馬上下令給他錢糧若幹,並以此為例“廣而告之”,“務洗貪鄙之俗,共敦廉讓之風。”


    2.大學之道


    這些,都是零零碎碎的事情,可以見陽明不足以盡陽明。他做的大事是在七月刻印了古本《大學》和《朱子晚年定論》。他覺得這是比平匪勘亂要意義更大的“破心中賊”的實事,那一時的事情無法與這永久的事情相比。


    與陸九淵重視《孟子》不同,陽明首重《大學》,次重《論語》。雖然不能說《傳習錄》的格式是在有意摹仿《論語》,但純粹是闡發思想的“語錄”,論影響,在中國古代史上可謂並世無三,內容上的一致相承之處更不用多說。《大學》經朱熹編定成為四書之首,也因其篇幅簡短,是儒學的綱領和宣言,是私塾率先開講最普及的教材。但陽明要從這部經典中“翻”出新路來,要改變朱子的闡釋,以恢復古本的名義,瓦解朱子的霸權地位。一開始還是在講學中、書信中,言及道及地按自己的思想來解釋,現在,他也要運用教材的力量來普及、來在更大的範圍內春風化雨了。 他以《大學》為教典,起於在龍場悟道後。當時,他就懷疑朱子的《大學章句》非聖門本旨,他就依據自己的宗旨,覺得《禮記》中的原本《大學》「即他所謂的古本」,更能證明聖人之學的簡易明白的特點,朱子反而把問題搞複雜了。尤其是朱子“移其文,補其傳”的工作是錯誤的,他以鄭玄古本《大學》為正,認為無所謂闕文,無須補傳;無所謂錯簡,無須移文,原文本自平正通順。


    他在《大學古本序》中說:“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而朱子的新本弄成了以“格物”為主題,所以是支離。但是也不能單講誠意而不格物,那是蹈虛;不追求致本體之知,那就是誤妄。他去掉了朱子的分章補傳,在旁邊加上了自己的解釋,以指引學者正道。這就是他的《大學古本旁釋》,盡管這本書不如他的《大學問》影響大,但是在他的扇動下,當時一些著名學者如湛甘泉、方獻夫後來都改信了古本《大學》,他還為此著實激動了一些時候。因為這就是在誠意的主導下來格物了,也等於把格物這個理學的基石性概念納入了心學的體係。 他不僅要弄出兩個《大學》,還要弄出兩個朱子:中年未定之朱子, 晚年定論之朱子。 所謂《朱子晚年定論》是把朱晚年的一些與心學題旨一致的書信言論收集起來,稱為朱的最後結論,以前與此相矛盾的話都是朱子也後悔了的錯誤言論。這是一招很“損”的以子之矛攻子盾的“術”。是陽明在運用打仗的戰術來解決學術分歧,不是一般學院派學者能想出來的做法。理應受到當時及後來人的批評。但很有效果,很多話簡直就像王陽明說的--盡管都是朱的原話--這可以成為闡釋學史上的大公案。


    盡管世界哲學史上充滿了早年、晚年主旨大變的哲學家,但朱子絕對沒有必要“大悟舊說之非”,以致於“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陽明是“打著紅旗反紅旗”,讓朱說自己想說的話,以杜天下之口。然後把自己說成是與真朱子心理攸同的戰友。而世間流傳的朱子學,如《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後來“思改正而未及”,而《語類》乃是其弟子挾勝心以附己見的東西,與朱平日之說亦大相乖戾。世人學了朱子“悔”的,不學朱子“悟”的,不知已入了異端,還日日競相喧囂以亂正學。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心學大師王陽明大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月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月亮並收藏心學大師王陽明大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