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說,早想來,但十年了才完成這個心願。想到做不到,是常人的總帳,就是聖人也常常不得不如此,奈何?無可奈何。


    《四明觀白水二首》披露了他與現實還是難以和諧的悲音,“擇幽雖得所,避時時尚難。”也有著急的意思:“逝者諒如斯,哀此歲月殘。”


    這次歸越詩僅僅留有五首,不知是學長文退,還是道長情消,本來就沒多寫。抑或是寫的比這多但未能保留下來--又能多多少呢?再多又有什麽“用”呢?因為他現在已無需靠山川啟迪道心了,也沒有那麽多的文人情趣、文人感慨要抒發了--那些少年的青春期症狀已被他冶練殆盡,再說這些時他以反對辭章為主題,再來“玩”這些也不合適--就他內在的知情意綜合狀態而言,也的確無此自然衝動了,不肯將“精神日漸泄漏在詩文上”了。


    一學生問:“哭則不歌”。這是《論語》中說孔子的話,蘇東坡還因與程伊川辯論對這句話的理解,而惹惱了小程。蘇說孔子沒有歌而不哭。


    王說:“聖人心體自然如此。”


    毛澤東用打掃衛生比方思想改造: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王則更徹底:“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眾惡相引而來。”


    徐愛現在已經是很好的“助教”了,他跟其他同學說:“心猶鏡也。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指朱子」,如以鏡照物,隻在照上用功,不知鏡子尚昏,怎麽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後未嚐廢照。”樸實親切地闡明了老師比朱大師高明的地方。


    王對那幫學生說:你們近來很少提問,為什麽?人不用功,莫不自以為已知,以為隻要這麽做下去就可以了。其實,私慾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著實用功,就能體驗到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至精至白無一毫雜質方可。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隻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呈現,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才漸漸能到得欲到處。今人於已知之天理不肯存,於已知之人慾不肯去,且隻管愁不能盡知那些外在的學問。隻管閑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再愁不能盡知,也不遲。


    陸澄問:“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然是私慾。如閑思雜慮,為什麽也算私慾?”


    王答:“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你心中,絕無做強盜的思慮,為什麽?因為你心中原無這種念頭。你若於貨色名利等心都像不做強盜的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隻是心之本體,看有什麽閑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有個學生言語混亂,王說他,“言語無序,足見你心之不存。”


    問:“身之主是心,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動是意,意之所著是物,是如此否?”


    答:“亦是”。


    問格物。王說:“格者,正也。正德’而不說‘親民’,便是老、佛。”


    這也是他與老、佛二氏之學的根本區別--區別不在修養的方法上,而在目的、致用、終極價值趨向上。他的觀點是正確的,修養方法的確是應該因人而異,但必須歸到“為人民服務”這個目標上來,否則就是背叛了聖道。


    他對二氏之學的態度是標準的“通權達變”。他說:“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隻有毫釐之間”,方法上同樣是“簡易廣大”的。孔孟都說不能通權達變不算真儒。一個學生問:“孟子說‘執中無權猶執一’,怎麽理解。”因為執一就是偏執,是落了“邊見”,就是處在誤解的狀態中,所以,愛智的聖人特別反對執一。


    王說:“中隻是天理,隻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製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而後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紕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有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的。他並不迴避,也不做什麽“外在的反思”,而是 很內行的迴答:“隻是一件: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


    “中”是很難做到也很難描述的,他卻跟學生親切的說:“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才著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都容易以為心學家是狂放的,事實上並不一律,王說:“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這種收斂和發散的關係後來被最後一個心學大師總結為“歙辟成變”的宇宙法則。


    一天,他和學生們正好在一個池塘、一口井旁邊講論,他指著池塘和井說:“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


    他問坐在旁邊的學友:“近來工夫怎樣?”那個人描繪了一番虛明狀態。王說“此是說光景。”


    他問另一個,這個敘述一番今昔異同。王說:“此是說效驗。”


    兩個人本來都挺有體會的,滿以為會得到老師稱讚,老師卻說他們沒入門,在門外講故事,感到很茫然,便向先生“請是”。


    王說:“吾輩今日用功,隻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則人慾日消,天理日明。若隻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這裏似乎是個文學感覺與道德境界的差別。講光景與說效驗是外在,跡近說平書,真正的道德體驗、義理感悟是“忘我”的罷。


    薛侃本是在重複老師的話:“持誌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說閑話,管閑事?”卻也得到糾正,王說:“出學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著落。若隻死守著,恐於工夫上又發病。” 因藥發病,現在叫藥源性疾病,在思想史上“ ”。


    薛侃常愛後悔,王說:“悔悟是去病的藥,然以改之為貴。若滯留於中,則又因藥發病。”王針對薛說:“為學大病在好名。”


    薛說,先前以為這個好名的毛病已經輕了,現在深入審視,才知道並沒有,就是太以別人的看法為重了。隻要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就是這種病又發了吧?


    王說:“最是。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明之心。若務實之心如飢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一學生說:“己私難克,奈何?”


    王說:“將你的私拿來,替你克。”這顯然是禪宗“將心來,替你安心”的翻版。不同之處在於,他認為“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所謂成己就是個克己向裏、德上用心的努力過程。這樣才能悔而知改,實地用功。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心學大師王陽明大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月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月亮並收藏心學大師王陽明大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