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王夫人還是個"沒麵目",虛席以待下去也沒多大的指望--兒女私情在首去之列,教主尤其要"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我們能指望王有怎麽樣的姿態呢?讓他說家庭是大自然誘騙人的詭計,性慾是用以製造新生命的誘餌?也不太現實。不管他的真實想法如何,他都得將計就計地活下去。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夫人和那個家,並沒有給他西方哲人所說的那種家園感,故鄉感。


    蠶說:我被自己的問題纏繞,我為它而死。禪師說:誰捆住你了?


    陽明是蠶,還是禪?


    需要愛是因為生命不圓滿,但是不圓滿總歸是事實,這是不可改變的。


    王學末流不那麽理學氣了,他們不怕純想即飛純情即墮,他們不以為風流放蕩會害道---他們還揚言是秉了祖師遺訓,叫做:"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


    鑿鑿可見的永遠是"學"而不是"情",這也是中國的"學統""道統"的特色,是其學理,道理的一部分。


    在陽明將赴龍場前毅然"納貲北麵"磕頭拜師傅的徐愛,素被視為陽明的第一大弟子,既因其入門最早,也因其最得王學之真。錢德洪作王氏年譜說王早在此前兩年已開門收徒弟,又不見弟子的名姓。前麵說過,可能隻是一般的問業之人。而徐愛是傳王學之道的第一門徒。所以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及別的記載都說正德丁卯年入門的徐愛是"及門莫有先之者"的第一人。王一直說徐是他的顏迴,則既因徐最得其真,也因徐不到32歲就死了。徐所創立的"浙中王學"一派,是王學嫡傳,雖影響不大,但原汁原味。所以,應該單表一番。


    徐本是陽明的妹夫,是餘姚的馬堰人。當初,他和他叔叔同時"競選"狀元公的女婿,王華深於識人,他感到徐愛的叔叔略有些放逸,後來果然以"盪"敗。但是他沒有看出愛生命不永來。儒家隻看道德,根據道德推測人的吉兇得失。道家才側重看壽命。王華仕途太順,覺得沒必要學道家那一套。這使得他女兒過早的成為"未亡人"。


    陽明對徐愛的感情是相當深摯的,愛對這位內兄素有敬意,盡管是一家人,"納贄"還是必不可少的禮儀。"師"高於這種親戚關係---陽明有一個很知心的學生,在陽明死後,不敢以弟子禮祭祀先生,就因為沒有走過"納贄"這種形式。陽明有個當家子爺爺叫王克彰,"聽講就弟子列,推坐私室,行家人禮。"天地君親師,既有一體化的一麵,也有一碼歸一碼的時候。


    徐等三人行過拜師禮後,就進京趕考去了。王還專寫一篇《示徐曰仁應試》,教他如何以平常心從容應考。在婆婆媽媽的囑咐背後,流淌著對兒子才有的深細的關愛之情。這自然是他們之間的私事,但陽明明說這隻是以應試為例來講人生哲學--這便有了指教"全人類"的內涵。首先,君子窮達,一聽於天,這貌似消極其實為了"正中"。它對治的是人們對科名的瘋狂追求的流行病。太有得失之念,肯定做不好文章。其次,無論是下場作文還是平時做學問,都須攝養精神,總保持氣清心定,精明神澄的狀態。擾氣昏神,長傲召疾,心勞氣耗,都是既傷身亦敗事的壞毛病。他提出一個總的原則就是"淵默",不能雜亂心目。忽然有所得時,不要氣輕意滿,而是要更加"含蓄醞釀"之。眾人囂囂,我獨默默。中心融融,自有真樂。用"淵"養"默",用"默"養"淵"。這樣,才能出乎塵垢之外而與造物者遊"。


    這自然是陽明自己悟出來的最佳人生態度,是鐵窗生涯給他的教益。人生不是如同坐大獄麽?換句話說,能從錦衣衛的監獄裏活著出來,能不磨練出點沉潛的智慧來,那大獄不是白坐了麽?狂者陽明能悟到此地,這為他能在龍場活出來奠定了心理基石。現在他以此為最佳人生態度,提出來與徐愛共勉,不但因為這是他堅信的還因為徐愛(字曰仁,號橫山)是有希望這樣做的。陽明沒有看錯,徐愛做的也很好。徐體現了陽明學沉靜不發散的那一路。


    但,這次徐沒有考上。其師那套養心術是不能隻手打天下的,還需要和別的力量配置。但絕不能因此就說那套養心術沒用,陽明自己的獲益已如上述,徐愛在正德三年就弄了個"鱉進士"。也就是說,下一年就成功了--見效也很快。


    他失利後,陽明寫信安慰說:"吾子年方英妙,此亦未足深憾,惟宜修德積學,以求大成。尋常一第,固非仆之所望也。"他勉勵徐:"養心莫善於義理,為學莫要於精專;毋為習俗所移,毋為物誘所引;求古聖賢而師法之,切莫以斯言為迂闊也。"他勸徐千萬不要"去高明而就汙下"。還希望徐能來龍場讀書,又怕徐離不開老人。


    錢德洪在這份信的後麵特意寫了一段按語:海日翁擇婿,人們說愛不如其叔聰明。既後,其叔果以盪心自敗,愛終成師門大儒。"噫!聰明之不足恃,而學問之功不可誣也哉!"


    徐愛收到王老師的信後,稍事料理,便不顧艱難,長途跋涉,來到龍場。象魏晉的雅士一樣,他們不談眼下之事,徐的神態也告訴王,區區科場得失的重要程度在不值一談之列。他們有更高層次的哲學話題要討論。徐就是弄不明白老師剛"發現"的知行合一之旨,而他正意識到這是個真正的問題,才不遠千裏,想在與老師的直接交談中找到具體可感的思路。盡管徐愛記下這段話的時間是正德七年〖壬申】冬南下舟中論學時,但所錄並不全是舟中所論。我們不妨挪用於此。


    王說:"試舉看。"


    愛說:"如今人已知父當孝,兄當悌矣,乃不能孝悌,知與行分明是兩件事。"


    王說:"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隻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復那本體(馬克思《巴黎手稿》強調"人性復歸"),不是著你隻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給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夫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隻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隻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隻是不曾知臭。就如稱讚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悌,方可稱他知孝知悌,不能隻是曉得說些孝悌的話,便可稱為知孝悌。又比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飢,必已自飢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隻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麽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麽意?若不知立言宗旨,隻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說:"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王說:"此失卻了古人宗旨也。某一再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領會得明白,隻說一個知已有行在,隻說一個行已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隻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也隻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的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隻是個揣摩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是要將知行分做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毛澤東強調在幹中學)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隻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又濟得甚事?隻是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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