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心學這種精神學,它將世界聚焦於我心,遂將所有的問題變成一個問題,任何一個問題也就是所有的問題。沒有表裏,內外,上下,任何"一都是具體而微,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的整體。這叫破除了二元論,返迴了道本體。這樣才能掙脫"話語"的的異化,重返"意義"的伊甸園。


    作這樣的性靈玄言詩是容易的,對於久久浸潤在中國這個古老的語文傳統中的文人,隻要他願意,很容易做到這一點。但要以此精神生成具有再生產能力的自身具有敘述功能的哲學來,便還真是"哲學轉換"這樣一個改天換地的大問題了。用得上東方朔那個浩嘆"談何容易"!


    陽明的一生象一部動人的成長小說。一個外省青年四處尋求聖在哪裏?道在哪裏?而且基本上是"赤手挽銀河"。當他在差近原始生活的天地中,做盧梭式漫步遐想時,悟出聖、道就在我心裏後,他去種地去了---因為不自己種就得餓死。


    剛剛過了最初的適應期,沒有象有的中土人士被拋到此地,沒過了高山反應這一關,被瘴癘氣霧給送走了。一個也是貶過來的原主事,叫劉仁徵就是這樣死的。陽明因"足疾",不能親自去哭奠,便作了一篇祭文,發了一通哲學性的感慨。"仁者必壽",而你卻"作善而降殃"。瘴癘蓋不正之氣,與邪人同類,你死於茲,亦理固宜然矣。人,總是要死的,死生如夜旦;生,不足喜;死,不足悲。


    ---這就是他悟通了的生牢死關?從理論上說,實在沒什麽稀奇。但真正融化在血管中落實在行動上,便不是滑舌利口的野狐禪,言行歧出的支離學了。陽明的心訣是"生死兩忘",空諸所有,無念無執。這更多的是釋道心經,非儒門的"本生經"。但聚焦為以心做原點的思想體係,又必然象主役奴一樣役使任何可以為我所用的智慧。這叫“拿來主義”。


    有出息的拿來主義是中國智慧的一大法門。即中國式的實用主義。隻要有主人翁的氣概,樸實的實事求是的作風,明睿的全局眼光,這種"拿來法"便是寶術。陽明是具備這些必要條件的高人。正好,他又是在深淵境遇中,在無外勢可依的情況下,找到"我心即宇宙"這種"心術"的。所以,他不可能變成"大獨裁者"的心學,也不可能變成"喜歡誰就是誰"式的唯意誌主義。同是心學路數,來路不同,其表現和效果迥異。因為"心"不是單純學理能夠決定的,所以,不僅後來心學門派林立,而且持心學大態度的諸色人等的作為也五花八門。這,事實上是個誰來為心立法的問題。可惜,心學理論上沒有這一維。似乎,偽道學,一眼就能看出來,而"偽心學"便象泥鰍一樣難把捉了。


    是否可以有這樣的劃分:從絕境中"壓"出來的心學;在順境中"狂"出來的心學。前者知道天圓地方,但想辦法讓"萬物皆備於我";後者萬物已備於我,從而難以知道也不想知道天圓地方。這兩種心學的差別比心學與漢學,理學的差別還大。這是我們在全麵進入心學世界之前必須明確建立的界限意識。這當然是最粗糙的一種區分。


    陽明的我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實是逼出來的。從大千世界,功名事業,直至生死存亡,退到無可再退,不得不"反身而誠""反手而治"---孟子的反手而治在政治上沒有看見成功的範例,在人格修養上,陽明算是最耀眼的得天下大名的顯例。聖學傳統拯救了他,他又轉過來拯救了聖學傳統。社會的壓力,理學內部的壓力,壓得他不得不來當"變壓器"。當然,他也是個天才的變壓器。


    所謂天才就是有這樣一種反思能力:除了知道自己了不起之外,更知道自己沒有什麽了不起。更準確地說,是有這樣一種應變能力:就是在需要"了不起"的時候就可上九天攬月,在無可奈何時就混跡於魚鱉,而不更多的去想什麽委屈不委屈。大氣渾然,元氣淋漓,在儒家辭典中,這叫"通權達變",唯聖人能之。陽明"悟"了之後,差不多"幾於聖"了。


    那麽,差多少呢?---不動心(情)時,差不多;一動心(情)時,就差多了。


    他來時帶著些盤纏,一路上車馬船費用去不少,他還得留著預後的花銷;再加上到達此地時,正是春荒季節,他遂屢有"絕糧"之虞[謫居屢在陳,從者有慍見]。他決心學農,將南山開墾出來,自己來個小"軍屯"。而且"夷俗多火耕,仿習亦頗便。"還沒有太過耕種的時期,能種出幾畝來。他馬上給這種生產活動找出"意義"來:不僅單為了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還可以讓周圍的鳥雀也有了吃的,餘糧就周濟了窮人和寡婦。


    他遂開始一邊種地一邊作"修理地球贊":


    起草不厭頻,耘禾不厭密。


    物理既可玩,化機還默識。


    即是參贊功,毋為輕稼穡。


    能夠"幹一行愛一行",隻要是自己幹的就能且要找出通天的意義來,這是中國詩人哲學家的慣用的"自我重要法",從而給身處邊緣的角色和一點也不重要的活動找出參贊化育通天徹地的重大意義。尋找價值,賦於價值,投射價值,反正"我"想叫它有多大價值他就有多大價值。在身處危難之機,這是可愛的"精神勝利法",是我人能夠戰勝許多苦難的秘密武器。這種精神勝利法功德無量。


    但又畢竟是精神勝利,當精神不想勝利,或勝利不起來時,就還是個當哭則哭,當苦則苦。悟透了格物致知的要義不在逐物而在正心,也依然不能必然保證"心"就刀槍不入了。"逐子望鄉國,淚下心如摧。"


    他最焦急的是生命--這種時間性存在--在白白浪費。有一次,他坐在石頭上弄溪水,開始時,還欣欣然,有興趣洗洗頭。溪水太清澈了,照出了他的白頭髮,37歲的人長白頭髮已不算"早生華髮";但他卻著急了:


    年華若流水,一去無迴停。


    悠悠百年內,吾道終何成!


    是啊,過去感到"生有涯知無涯",日日逐物,何時是了?自從悟道以後又出現了新問題,就是知"道"了,怎麽去做到?他差不多是首次用了"吾道"這一莊嚴又隆重的大字眼。他終於有了不同於漢儒宋儒的"道",是完全有資格說"吾道"了。更嚴峻的問題是怎樣"行"?不行終不"成"。他在開始逼近"知行合一"之旨。


    他現在為"成道"能做的事情也隻有講學。然而用正常眼光看,這是不現實的。客觀條件幾乎為零。在這種時候最見心學的"過人"之處和主人翁精神,決不沒有現成飯就不吃。恰恰相反,首先是高度真誠,然後是為了"成道",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4.自行化他


    話一說又遠了。心學以誠為本,密切聯繫群眾,再加上又跟當地人學農活,還有他那一套親融自然的可愛派頭,而且他從心裏覺得當地這些醇厚樸實的"夷人"[其實傳統標準的說法夷是指"東夷"不包括雲貴一帶,但陽明不重史學,不重視知識性問題,常出這種常識性小錯誤]比中土那些已被文化異化的虛偽的士夫更值得親近。他多次表示:跟這些野人講論"吾道"比跟中土夫更容易相契。總之,從他來了之後,幾乎是有意主動搞好與當地人的關係,化夷為友---這是心學之"轉化訣"。這樣做是既合聖道,又有現實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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