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陽已有點求變之聲,論詩多附和嚴羽,自然還端著講究形式的台閣大架子。夢陽譏笑他太“萎弱”,夢陽以他特有的囂張氣質,位卑言高,勇於當“黑馬”,拉起杆子來大幹。與何景明,徐禎卿,康海,王九思,邊貢,朱應登,顧磷,鄭善夫,陳沂等號“十才子”,又與王廷相再加上十才子的前六位,號“七才子”,皆卑視一世,而李為冠軍領袖。這一彪不可一世的文學好漢,除了夢陽比陽明小一歲,別人都比陽明小五歲以上。中舉中進士的年頭也相若,夢陽與陽明是同年舉人,次年就及第了。何比陽明小11歲,中進士隻比陽明晚一科。無論是李還是何,都沒有直接說過“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這兩句話是《明史》作者對他們文學宗旨的概括。他們顯然是在以復古求解放,想從形式主義的天地中找迴文學的真氣,但他們陷入另一種“情寡詞工”的摹擬田地。


    總想與人不同出奇製勝的青年陽明,加入李何一路,並不為了追隨時尚,來趕已成時髦的復古思潮。他也沒有追隨人後的習慣,客觀上也並不是加入這個圈子便光榮。他傾向復古是其心路歷程的內在需要。在“隨世”之中有自己的目標,本是他的“過人”之處。再說,復古是孔門中人的總態度。儒家子,在流行與傳統之間,總是覺得傳統才金貴。他的成聖夢就是要越過宋元明上接孔孟門徑,他這些時泛濫百家,包括遍讀考亭之書,都是為了尋找超越時流抵達聖域的道路。正因為他有自己的目的,最後才與這些文士分道揚鑣。


    此刻,他還是全力以赴的。黃綰在王氏行狀中說:“日事案牘(做好本職工作),夜歸必燃燈讀《五經》及先秦兩漢書,為文字益工。龍山公(王華)恐過勞成疾,禁家人不許置燈書室。俟龍山公寢,復燃,必至夜分,因得嘔血疾。”文字益工是個自然後果,但其誌並不全在於此。以他英敏的才智,如此刻苦的力行,取得令人矚目的造詣是可想而知的。黃綰說他與李何諸公“以才名爭馳騁”。自然還並沒取得天下大文名,但也有專門來找他作序記的四方之士。如高平縣縣令楊明甫請王為其新編的《高平縣誌》作序,而且是專“走京師請予序”。


    現存陽明全集中,序算是單文的大宗,給別人詩文集作序,還有一些送贈序記。都寫的有特點,有優點,古樸靈動,公平地說,僅就文而言,他比那七子,十子都寫得好。不僅詞工而且義高情腴,還活潑清新,最不可及是尤多體道慕德之語。他已被朋友視為“粹於道”者。


    在《送黃敬夫先生僉憲廣西序》的開頭,他大發古今之慨:


    古之仕者,將以行其道;今之仕者,將以利其身。將以行其道,故能不以險夷得喪動其心,而唯道之行為休戚。利其身,故懷土偷安,見利而趨,見難而懼。非古今之性爾殊也,其所以養於平日者之不同,而觀夫天下者之達與不達耳。


    這種認識並不新鮮,難得的是他認同“古之為仕”的行道原則。其實,孔、孟、荀早就講古今之異,而且也是這麽講,他們當時的今已成了陽明所謂的古。看來,除了“羲皇上古”時就沒有不為了"利其身"而仕的人了。自然歷朝也有為行道而仕者,隻是越“今”越罕見罷了。就說明朝,賣身投靠宦官者大有人在,冒死反抗宦官者也大有人在。陽明此時能夠慕德,堅持為行道而當官,就有著與“今之仕者”中以利害處世,不問是非不顧道義的普通官僚迥然不同的取向,也就有了不同的命運和後果。


    他當然也有足夠多的文人雅趣,與朋友同誌四時賞景,唱和聯句,但他已經“玩”不起來了,他證道體道的情緒大大壓過了自得其樂的文人習性。一次,重陽節過了十五天,官邸中的花“盛開且衰”,他們的雅集幾乎變成了“新亭對泣”:“相與感時物之變衰,嘆人事之超忽,發為歌詩,遂成聯句。鬱然而憂深,悄然而情隱,雖故託辭於觴詠,而沉痛惋悒,終有異乎昔之舉酒花前,劇飲酣歌,陶然而樂者矣。”(《對菊聯句序》)


    要說他屬於什麽文學流派,則是“為人生”的一派。應該在“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一線上,隻是他的“飢”是精神飢餓,他的“事”是興國證道之事。卻又與曹操,杜甫,元稹,白居易頗不相同,陽明之為人生,有終極關懷,有哲學指向,陽明成了思想家盡管是後來事,但他此時是既想成思想家,又想成政治家的。這兩者,在中國、在陽明其人,則合成哲學。


    據黃綰說,陽明是學古詩文累得得了吐血病。據錢德洪說:“京中舊遊俱以才名相馳騁,學古詩文。先生嘆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遂告病歸越,築室陽明洞中,行道引術。”二說都有似是而非、不盡不實之處。黃雖也是王的學生,但與王年相當官相若,後來又變革師說,此處微含貶意。錢則為神化教主,高大導師,而故作偉詞。其實,陽明是心急失望,中了進士,政局不可為;入了文學圈,也不過如此,最致命的失望還是找不到成聖之路。


    7.未達一間


    這個多管齊下的人,是絕非單純的文學能養得住的。他內心的張力太大了,去學古詩文是朱子學已哄不住他的表現。但,隻要他還想著成聖,就不可能越過朱子這座山。因為,當時朱子已成為壟斷了孔孟之道的寡頭,要麽你承認他,要麽你反對他,反正不能裝糊塗不理他。為科考讀朱注,還不算;要想發展聖學或推翻聖學,都必須迴答朱子的問題,評價朱子的功過。後來,顏李學派提出“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是因為如此,陽明後來搞了一個《朱子晚年定論》也是因為如此。


    格竹子失敗“自委聖賢有分”,隻是一時的沮喪話,他人還在心不死。四處出擊多方探索,正因心火不滅。不能成聖,成雄也可以。不能成個上馬定幹坤的武候,當個匹夫而為百世法的文雄也不枉為人一世。這樣一路緩衝下來,也緩解心理挫折沮喪情緒。好了傷疤忘了疼,他27歲,中進士之前,又轉到朱熹這座大山前。《年譜》載:


    一日讀(朱)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誌,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乃悔前日探討雖博,而未嚐循序以致精,宜無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漸漬洽浹,然物理吾心終判而為二也。沉鬱既久,舊疾復作,益委聖賢有分。


    朱的那番話,過去未必沒讀過,隻是須經了一番歷練後才切入“我心”,才對“我”敞開它的意義。這次循序致精的工夫肯定不止七天,這次摸索到了朱學的阿喀琉斯之踵,也臨界到了心學的“發竅”處。遺憾的是,他此時功夫不夠,還不足以掀翻程朱理學這麵碩大無邊的文化羅網。像上山探寶人就差一步未到寶地,又空手而返。隻要還掐著理學不能將物理與吾心合二為一這個線頭,王陽明就能爆破理學這座文化大山。隻是還要等,等到天時地利人和百川匯合從一個口兒入海時,才能說出那“一句話”。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心學大師王陽明大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月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月亮並收藏心學大師王陽明大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