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第一等事?”是人為什麽活著的問題,人怎樣生?路怎樣行?立什麽誌成什麽人,怎樣的日子才值得一過?四百年後的法國哲學家加繆說:隻有一個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人為什麽自殺或不自殺。判斷值得生存與否,就是在迴答哲學的基本問題。陽明的意義就如黃宗羲所說的:以心學教天下,示人作聖之路,改變了理學將心物分為二的錯誤路線,讓人步趨唯諾,無非大和真覺。


    現在我們的“夜行船”要為


    “第一等事”而啟航了。


    但他哪裏也去不了,隻是跟著他中了狀元的父親到了北京,念私塾。


    真正的生活是內心生活。真正的航程在心裏。


    自古傳法一線相懸,氣如懸絲,但以心傳心,薪盡火傳神不滅。


    第三迴 多管齊下


    1.俠客夢


    小陽明性情活潑,好動,且矯健異常,竄奔跳躍,相當歡實,不是循規蹈矩的“好孩子”。多虧了他爺爺開放式的教育,他的天性沒有受到大家庭慣有的壓抑和斫傷,直接的成果就是發展了他的兵家興趣。任何小孩子都有尚武傾向,隻是更多的人在成長時期被文化給化掉了。陽明也沒想到他現在的每一件事都為他一生埋下伏筆。


    《王龍溪先生全集》卷二《滁州會語》中說他生來就是個“英毅淩邁,超俠不羈”的孩子。他“十二歲在京師就塾師,不肯專心誦讀,每潛出與群兒戲,製大小旗居中調度,左旋右旋,略如戰陣之勢。龍山公(王華)出見之,怒曰:‘吾家世以讀書顯,安用是為?’先生曰:‘讀書有和用處?’龍山公曰:‘讀書則為大官,如汝父中狀元,皆讀書之力也。’先生曰:‘父中狀元,子孫世代還是狀元麽?’龍山公曰:‘止吾一世耳。汝若中狀元,還是去勤讀。’先生笑曰:‘隻一代,雖狀元不為稀罕。’父益怒撲責之。”(《王陽明先生出身靖難錄》卷上)王華常常擔心兒子會發展成甚麽模樣,王天敘卻充滿信心。他憑直覺就覺得這個孩子不是凡品,而且他更願意相信相麵先生的美妙預言:“此子他日官至極品,當立異等功名。”


    後來他總結道:“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章,必有武備。區區章句之儒,平日叨竊富貴,以詞章粉飾太平,臨事遇變,束手無策此通儒之所羞也。”(同上,引王氏信中語)


    他十三歲在身為翰林院修撰的父親的家裏,找不到暢快的感覺,因為他此時更崇拜俠客。曾經一個人溜出去遊覽北京北邊的居庸三關。下關,中關,上關個相距十五裏,出上關北門又十五裏為八達嶺。皆依山起勢,從把達嶺俯視下關如同窺井。在那個冷兵器的時代,居庸關真京城北向之咽喉。陽明騎馬逶迤而上,自如下關,便兩山相湊,僅有和邊小道,路遇韃靼人也騎馬大大咧咧地走來。陽明好鬥的天性加上民族間的仇恨,更有一試自己能力的好奇和證明自己俠客夢的衝動,遂拈弓搭箭,唿嘯著朝韃靼人衝過去,連喊帶射。韃靼人卒不及防,不知這個孩子身後有和仗勢,再加山近有迴音奏響,遂倉慌逃竄,跑出一箭路,迴頭一看,原來也就是一個孩子而已。


    陽明為什麽這麽恨韃靼人呢?除了漢族中心主義的民族情緒,還因為他崇拜於謙。於謙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偉人。於謙領導的北京保衛戰是小陽明心頭中最大的迷。他在京城四處巡梭,想了解實戰情景。他在於謙的祠堂前題下這樣一聯:


    赤手挽銀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忠骨,我來何處吊英賢。


    這次他在居庸關附近“考查”了一個多月。瀏覽長城,拜訪鄉村老人,詢問北方少數民族的生活習俗。了解古代征戰的細節,憑弔古戰場,思考禦邊方策。“慨然有經略四方之誌”。迴到家中,居然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夢見自己去參拜伏波將軍廟,還有一首詩:“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這位將軍叫馬援,是征討交趾苗亂的名將。神奇的是,他臨死前,居然親身到了伏波廟,跟他現在夢見的一樣。


    終明之世,刀兵不斷。不算宗室奪權的戰爭,約有三類:一是北部少數民族,西北東北正北均戰火連綿。明朝勝利時少。斬敵上百即為大捷。二是東南沿海的倭寇,他們常常幾十人就攪得數省不得安寧。三是各地各民族的起義,此起彼伏。規模大小不等,時間長短不一。隻有專門家才能統計清除永樂死後,發生過多少農民起義。自然洪武永樂兩朝也沒閑著,打別的仗了。明帝國內部各地的農民起義真是多如牛毛。就說成化一朝,雲南大藤峽瑤壯各族起義,官軍斬斷大藤,改地名斷藤峽。劉通(劉千斤),石龍,劉長子在房縣大石廠起義,率領荊湘流民數萬。四川“蠻”起。靖州苗起。廣西黃公漢,開成滿四、李原在竹山,四川榮縣民起兵據府庫,縱獄囚,福建上杭,廣西田州(今百色,田東,田陽)頭目黃明起兵……這還是陽明“考查”居庸關以前的不完全統計。


    他十五歲時,便屢屢想上書朝廷,獻上自己的“平安策”,你說這個人的參與意識表現欲有多麽強!這也是他後來雖然沉溺於仙釋卻終究並沒有出世高蹈,還是當了殺賊王平反叛的“英雄”的性格基因。心學家區別於理學家的一個特點就是“好事”。他那位狀元老子斥責他太狂妄了,"你懂甚麽,治安緝盜要有具體辦法,不是說幾句現成話就能見效的。還是先敦實你的學問,再來建功立業罷。"


    此前,他與幾位同學在長安街上漫步,一位相麵先生追著給他看相,說他這種相貌太難得一見了。他讓陽明將來要記住他說的話:“當你的鬍子長到衣服領子是,你就入了聖境;鬍子長到心口窩時,你就結聖胎了;鬍子長到肚臍時,你就聖果圓滿了。”這正與他的期望相吻合,至少可以抽象地相信自己是可以成聖的。


    但是,怎樣才能成為聖賢呢?立德,立功,立言的下手功夫在哪裏?為什麽父親不讓我上平安策呢?他和老師還嫌我學做聖賢的願望太可笑。但願相麵先生說得準!他常常捧著聖賢書靜坐凝思,期望與聖賢神遇心契。然而,聖賢的精靈並沒有附體與他。


    2.長生久視


    十七歲這一年,他帶著怎樣才能成為聖賢這個深深的拷問和年輕人易有的熱切與搖擺,告別了京城,迴到山陰。


    這裏有他的“百草園”,有他的“三味書屋”,有凝聚著他頑皮淘氣的種種“文化遺址”,唯獨沒有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鄭氏四年前就去世了。他在京聞噩耗自然哭得痛不欲生,但隻有迴到家才深切感受“直覺”到母親不在人間!沒有媽媽的家再小也空空蕩蕩,家越大越空蕩。因父親中了狀元而大事增建的“家”,此刻對陽明成了殘酷的嘲弄:外在的東西到底有甚麽用?這些人工的東西與我心何幹?人為什麽說死就死了呢?


    他直覺到生與死之間的距離不過相隔一張紙,生與死之間的過程簡略得亦在唿吸之間。生命的真相和根本到底是甚麽?他陷入了這種情意癡迷的思考,不同於亞裏斯多德,培根等西哲自不待言,令人注意的是與朱熹式的宋理學,鄭玄式的漢學均大不相同。這個切切實實的生命困惑,蘊釀了陽明衝擊漢學宋學的契機:支撐王學體係的根本情緒,便是這股“生命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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