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注意各人的槳!"斯達巴克喊了起來."魁魁格,你站起來!"


    這個野人迅捷地在艇頭那個三角形的.凸起的座位上一躍而起,筆直地站在那裏,眼色緊張熱切,眺望剛才發現獵物的地點.同時,斯達巴克自己也站在艇梢,站在那塊跟艇舷相平的三角形踏板上,身體隨著那急劇顛簸的小艇的震動,沉著靈活地擺來擺去,一聲不響地注視著那遼闊的蒼海.


    弗拉斯克的小艇也在相距不遠處屏聲息氣地停住了;他漠然地站在船尾的圓柱上,這是一根插在龍骨裏的,比船尾踏板約高兩英尺模樣的粗柱子,用來卷捕鯨索的.那頂端的麵積不過跟掌心那樣大,弗拉斯克站在這樣一個地方,就象是棲止在一隻沉在海裏.隻剩一些船桅冠的船隻的桅頂上.可是這個小中柱人雖矮小,意氣可真高昂,這樣一塊柱頂的立足之地,可實在真滿足不了他的欲望.


    "我一點也看不到什麽;把一支槳翻個頭,讓我爬上去看看."


    於是,大個兒兩手輪換地摸著艇舷,穩步走去,迅捷地晃到船尾,然後筆直地站在那裏,獻出他那高聳的雙肩來做墊座.


    "這比隨便哪支桅頂都不錯呀,先生,你要爬上去嗎?"


    "我要上去,十分謝謝你,我的好朋友;不過,我希望你能再高五十英尺,那才更好呢."


    於是,這個魁梧的黑人,雙腳挺直地抵住兩邊的船板,稍為蹲下一點後,伸出一隻挺平的手心承住弗拉斯克一隻腳,接著一隻手把弗拉斯克的手放在他那棺材架似的頭上,同時因為怕他自己搖晃,他叫弗拉斯克自己跳上去,這個矮子靈巧地一縱身,就高擱在他兩隻肩膀上.弗拉斯克就這樣站在那上麵,大個兒則揚起一隻臂膀,給他當攔胸的帶子,好讓他自己也立穩.


    捕鯨人甚至在小艇被洶湧澎湃的浪濤弄得顛來簸去的時候,也能夠筆直地立在艇裏,這種習以為常的令人嘆為觀止的絕技,在生手看來,真是一個奇觀.可是,更其希奇的是,在這種情況下,看見他簡直令人眩暈地站在柱頂上.不過,這迴看到這個矮小的弗拉斯克,登在魁梧的大個兒身上這番景致,可更稀奇得多;因為這個了不起的黑人,竟以一種沉著從容.毫無所謂的神情支持著他自己,合著浪潮的每一顛簸,有節奏地晃動著他那壯麗的身體,顯出了一種野蠻人的威儀.在他那闊大的背上,這個淡黃色發的弗拉斯克,就象一片雪花.背負者看來比騎者還更顯得高貴.雖然這個著實顯得很快活.激昂和自負的矮小的弗拉斯克會不時焦躁地頓著腳,卻沒有叫這個黑人的堂堂的胸口多透出一口氣來.我就這樣看到了"苦難"和"浮華"在踐踏著氣量宏大的大地,大地卻並不因此而改變它的潮汐和季節.


    這時,那個三副斯塔布並沒有流露出遠眺景致的要求.大鯨也許是在做一種有規律的潛水,而不是純然由於恐懼而暫時沉下去的;如果是這樣的話,看來斯塔布就要按照他在這種場合的老習慣,決定先吸一筒煙來提提神再說.他從帽帶上抽出菸鬥來,他始終把菸鬥象插一片羽毛似的斜插在那裏.他裝上菸葉,又用大拇指把鬥裏的菸葉撳撳緊.但是,他剛在他那粗得象沙皮紙的手上擦亮了火柴棒,他的標槍手塔斯蒂哥(他那雙眼睛一直就象兩顆固定的星星似的直瞪著上風)突然從他那坐得筆挺的座位上,象火光一般落下來,叫出一陣狂急的喊聲來,"下去啦,都下去啦,加緊劃呀!......大鯨就在那邊啦!"


    這時,在陸地人看來,既沒有大鯨,連一條青魚的影子也看不到,隻不過是一片攪濁了的青白色的海水,上麵漂泛著四散的陣陣水霧,向下風瀰漫開去,有如滔天白浪裏迸射出來的飛沫.可是,周遭的天空突然沸騰騷動起來了,仿佛天空是擱在一塊熾熱的烙鐵上.在這種起伏打旋的大氣下麵,有一塊地方在一層薄薄的水麵下,大鯨也正在遊著.從各種徵象,從它們所噴出來的陣陣水霧看來,它們似乎正在派出先頭的信使和先遣的快馬侍從.


    這會兒,四隻小艇都在騷亂的海空下麵的那個地方進行激烈追擊.但是,要趕上它們卻是不大有希望,它們象一大團混雜的氣泡不住地飄去,從山岡上直瀉向一條急流.


    "劃呀,劃呀,好夥伴們,"斯達巴克盡量以壓得很低,而又非常集中的聲氣對他的水手悄悄地說;他那雙直投向艇頭正前方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簡直就象兩隻不動不變的羅盤上兩支明亮的指針.他沒有對他的水手多說什麽,他的水手也沒有對他說什麽.隻有他那特別的耳語聲不時地劃破小艇的沉寂氣氛,一會兒是粗暴的命令聲,一會兒又是輕聲細氣的懇求聲.


    那個吵吵鬧鬧的小中柱又顯得多麽不同嗬."大聲叫出來,說些什麽吧,勇敢的夥伴們!叫呀,劃呀,大膽漢子們!把我拖上去呀,把我拖到它們的黑背上去,夥伴們.隻要給我做這件事,我就把我那塊馬爾撒的維因耶德的種植園都立約交給你們,夥伴們,包括我的老婆兒子在內,夥伴們.把我放上去呀......把我放上去!天啊,天!我真要發狂嘍!瞧呀!瞧那白水!"這樣叫嚷過後,他把頭上的帽子拉下來,用腳不斷地踩著;接著又撿了起來,倏地把它扔得老遠,扔在海上;最後竟自己在船梢倒豎起來,象匹來自大草原的發狂小馬.


    "你們看那傢夥,"斯塔布冷靜而慢吞吞地說,他那支沒有點著的小菸鬥,還無意識地咬著,隔了一會兒,又接下去說......"他發作了,弗拉斯克老毛病發作了.發作了嗎?讓他發去吧......就是這句話......叫他發個痛快吧.高興呀,高興呀.勇敢的夥伴們.晚飯吃布丁啦,你們可知道;......真高興呀.劃呀,小娃娃們......劃呀,年輕的小夥子們......劃呀,大夥兒.可是,你們究竟急些什麽呀?慢些,慢些,沉著些,我的夥伴們.隻要劃,不停地劃就行;這就夠了.過分用勁,會弄傷你們的脊骨,把你們的短刀咬成兩段......就是這麽一迴事.別著急呀......你們著的什麽急呀,我說,那會把你們的肝肺都爆出來的!"


    但是,那個神秘莫測的亞哈究竟對他那些褐色的水手說些什麽......這些話還是在這兒給略了為妙,因為你畢竟活在這個遵從福音的世界的聖光裏.隻有生活在無恥的海裏的那些沒有信仰的鯊魚才高興聽這種話,況且這時又正是亞哈眉毛如旋風,眼睛殺氣騰騰,嘴巴粘著涎沫在急起直追他的獵物的時候.


    這時,四隻小艇都疾馳猛衝而去.弗拉斯克一再在轉彎抹角地提到"那條大鯨"(這是他對那隻虛構的巨獸的叫法),他說"那條大鯨"老是不停地用它的尾巴在逗弄船頭......他這些轉彎抹角的說話有時說得那麽逼真和活龍活現,以致有兩個水手突然迴過頭去驚訝地一望.這可是有違常規的;因為槳手必須摘掉眼睛,脖子上得撐著一把小劍;在這種緊要關頭中,習俗要求他們隻帶耳朵,不帶別的器官,隻帶胳膊不帶別的肢體.


    這真是叫人看了又敬畏又驚奇!全能的大海的滾滾浪濤,澎湃空泛的號嘯,衝擊著八麵船舷,象是在一望無際的木球草地上滾著的大木球;小艇給掛在浪峰上那種短促的呻吟聲,仿佛當即擦上了浪潮的鋒利刀刃,幾乎眼看就要給割成兩段,突然間又急墜進了水汪汪的溪穀和窪地裏,如象用靴刺踢馬催迫它去爭奪對麵的山頭,又從那邊的另一個斜坡疾如雪橇滑了下去......所有這一切,加上指揮人和標槍手的叫喊聲,槳手們的抖抖索索的喘氣聲,又加上那隻象瘋狂的母雞在追它那些嚇得尖叫的小雞的牙骨的"裴廓德號",張滿篷帆直對它四隻小艇衝過去的奇觀......這一切都是教人驚心動魄的.這種場麵,教一個初次劃進了那條被追擊的抹香鯨的如使魔法的.攪得泡沫四濺的包圍圈裏的人看來,他的情緒之不可思議和激動,大大超過一個別離了妻子,初次投入火熱的戰陣的新兵,也大大超過一個死人的幽靈初度碰到陰間的陌生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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