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了我的槍,那是一支打不響的獨橛子,掰開槍把可以從屁眼往裏塞一粒子彈。我的這支因為連槍把子都掰不開,所以我從來就沒打過一槍。我從窯裏跑出來的時候,奶奶掉下來的一隻鞋把我絆了個趔趄,手裏那支殘廢的獨橛子磕到了上馬石,槍把子居然磕開了。我撿起槍,猶豫了片刻,不知道應該就地給它的屁眼兒裏塞上一顆子彈,試試它能不能打響,還是繼續跑去完成奶奶的命令。奶奶的命令是絕對要執行的,不然她就會用那有力的手指頭狠狠地擰我的屁股蛋和大腿根,而對我悲慘的叫疼聲充耳不聞。我選擇了後者,我怕奶奶的手指頭,她擰人太疼了,我寧可挨槍子也不願意讓她擰我,我不怕死我怕疼,我聽大掌櫃說過,槍子打在身上並不疼,打在腦袋上更不疼。我卻從來沒有弄明白,大掌櫃的經驗是從何處得來的,因為,他的腦袋上並沒有挨過槍子兒。我隨手撿起奶奶慌亂中丟掉的鞋,鞋髒兮兮的,還有一股腳臭味兒,我把它掖到了後腰上。


    大掌櫃用不著我叫已經從二娘的窯裏鑽了出來,二娘披頭散髮地跟在他的身後,跟奶奶一樣趿拉著鞋敞著衣襟,不同的是她沒有槍,也沒有往前麵跑,一隻手扶著窯門驚詫地張望著,紅艷艷的嘴張得像個正在翻過來清洗的大腸頭:“狗娃兒,咋哩?”


    我沒搭理她,她從來沒有擰過我,甚至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重話,我卻不喜歡她,有意無意地疏遠她,因為奶奶不喜歡她,所以我也不喜歡她。但是,我仍然注意了一下,她的奶子沒有從衣襟裏蹦出來,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衣襟敞開著奶子卻不蹦出來。


    “狗日的咋就上來了?沒聽說狗日的要來嘛。”大掌櫃邊跑邊嘟嘟囔囔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對我說話還是自言自語,就主動向他報告:“驢倌倌打死了。”


    “你奶奶怎說哩?”


    “她說讓我叫你哩。”


    “她到哪去了?”


    “擋去了嘛。”


    我們在奔跑中完成了這段對話,在對話中來到了山峁上,奶奶趴在樑上朝下麵窺探,見我們來了就對大掌櫃說:“狗日的人多著呢,你領上人撒腿子,叫李大個子過來幫我頂上一陣子。”


    大掌櫃說:“把狗日的幹一下再撒腿子也不遲。”


    奶奶瞪圓了眼睛罵他:“幹你爸的錘子哩,看見沒有,人家機槍都架上了,這一迴是真的跟我們討帳哩,你要幹人家你在這頂著,我領上人先撒腿子。”我注意到她的衣襟已經關上了,想起她的鞋,我看了看她的腳,果然,她的一隻腳上隻裹著沾滿了塵土和草梗的包腳布,卻沒有鞋,便從褲腰上抽下她的鞋扔給了她,她沒吭聲穿上了。


    大掌櫃迴罵奶奶:“日你娘哩,我領上人撒腿子你頂著,我成了你兒子了。”


    兩個人正在罵仗,李大個子、胡小個子帶著夥計亂七八糟地跑過來了,夥計們一個個衣衫不整睡意矇矓,各自拿著他們的武器,來了之後二話不說先朝山下劈裏啪啦亂放了一陣槍。


    保安團也朝我們開火,機槍也響了,劈裏啪啦活像過年放炮,可是沒有人往上沖,可能因為坡太陡,想沖也沖不上來。


    李大個子說:“掌櫃的,你跟奶奶先走,我在這頂一陣子。”


    奶奶沉吟著說:“我看這些狗日的不對勁,咋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事先咋一點風聲都沒有?”


    過去保安團也上山來找過麻煩,可是每一次山下的村子都有人事先上來報信,這一迴不知道怎麽搞的,村子裏的人像是死絕了,竟然沒有人上來報個信。


    看到夥計們打槍,我也試著往我那支從來沒有打響過的獨橛子屁眼裏塞了一粒子彈,掰上槍把朝山下麵黑灰色的人叢摳動了扳機……“砰”,我覺得手裏拿的不是槍,而是一顆手雷,一顆爆炸了的手雷,劇烈的震動使我握槍的虎口撕裂般疼痛,我看了看我的槍,槍口上一股青煙裊裊而出,沒想到這傢夥又活了。這支槍是奶奶給我的,還有十發子彈,可是卻從來沒能打響過,原因就是這支槍的屁股掰不開,屁股掰不開就沒法往屁眼裏塞子彈,沒法塞子彈當然就打不響。我讓接觸到的所有打過槍的人都幫我拾掇過,沒有一個人能治好它的毛病。我想扔了它,整天背著它簡直是個累贅,還不如挎一把刀威風實用。奶奶說如果我敢把槍扔了,她就把我的腦袋揪下來當尿壺。我把握不準她會不會真的那樣做,在我們夥裏誰也把握不了她到底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包括大掌櫃。所以我就一直沒敢扔這支槍,我怕她真的拿我的腦袋當尿壺,讓我的腦殼子裝滿她那黃嘰嘰臊乎乎的尿液,想想我都會不寒而慄,噁心作嘔。更讓我心煩的是,她還經常讓我背著這支槍一本正經地跟在她後麵冒充她的馬弁,她自己覺得挺威風,我跟在她屁股後麵背著那支永遠打不響的樣子貨卻非常尷尬。每當哪個夥計慫恿我打一兩槍聽個響兒的時候,我就像被人當眾脫了褲子一樣羞愧難當。


    “喲嗬,狗娃兒的槍響了嘛。”


    李大個子拍了拍我的腦袋,我踹了他一腳。我最討厭別人拍我的腦袋,從小我就聽家裏人說有一種拍花子的壞人,他們有一種法術,隻要拍拍小孩的腦袋,小孩就會不知不覺地跟著他走,等走到沒人的地方,他就把小孩殺了燉成紅燒肉賣給不知底細的人吃。所以我從小就怕別人拍我的腦袋,不管這個人跟我是什麽關係。


    奶奶瞪了我一眼,我也瞪了她一眼,我不怕她瞪我,我懂得人是瞪不疼的,我隻怕她擰我,實踐告訴我被人擰會非常疼。大掌櫃把我扒拉到後麵說:“〈蟾鐾尥夼苷饉退懶?跟你二娘收拾東西去。”


    奶奶說:“狗娃兒跟上我,你們能頂了就頂,頂不住就撒腿子。李大個子,你跟上掌櫃的擦溝子。胡小個子,你跟上我。”撒腿子是我們的行話,就是逃跑、轉移、撤退的意思。顯然奶奶接受了掌櫃的意見,準備撒腿子了,讓掌櫃的跟李大個子給我們擦溝子。擦溝子也是我們的行話,指的是負責斷後的行動。溝子就是屁股,是我們這裏的方言,非常形象化地按照形狀給人的臀部命名。


    說來好笑,李大個子的個子比我才高半個頭,我剛過十三歲,他的個頭可想而知,現在迴想起來,他的個頭不超過一米六,我們卻都把他叫李大個子。相反,胡小個子比掌櫃的還要高半個腦袋,我們用裁縫的尺子給他丈量過,五尺多高,換算成現在的米,就是一米八,我們大家卻都把他叫小個子。我們這幫人難怪都當了土匪,我們的確跟正常人不一樣,想法和說法往往跟正常人倒著來,比如個頭高的叫成小個子,個頭小的叫成大個子。當然,“土匪”這個名稱是外麵人奉送給我們的,我們自己從來不會說我們是“土匪”,我們把自己叫“夥裏的”。


    奶奶扯著我的手開始撒腿子,像牽她的小狗,我甩開了她的手,跟在她屁股後麵走。胡小個子領著他的人跟在我的後麵,我們自然而然地排成了單列隊形,就像一條蜿蜒前行的蜈蚣。迴到了窯前,奶奶告訴我:“去,把我的煙槍膏子收拾好,再把那個騷狐狸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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