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第一部分


    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第一章(1)


    “哎嗨嗨,山樑樑上跑白馬馬哩,炕台台上睡尕妹妹哩,馬兒下了個騾駒子喲,尕妹妹生下個狼羔子嗷嗬嗨……”


    “狗日的驢倌倌一大早就號喪呢,狗娃子,出去罵狗日的一頓,再嚎那騷曲曲老娘把狗日的騸了呢。”


    奶奶怒火中燒地指派我去製止驢倌倌吼騷曲曲幹擾她的迴籠覺。我從窯裏出來,紅晃晃的日頭刺得人睜不開眼睛,遠近的山峁像一個個碩大的麥垛,山峁之間縈繞著淡紫色縹緲的霧靄,讓人感覺好像活動在虛幻的仙境,難怪大掌櫃說金山銀山比不上我們的狗娃山,狗娃山確實美得讓人心悸。看不見驢倌倌,他那狼嚎一樣的聲音從山背後傳了過來:“哎嗨嗨,窮人窮到肚子裏,喝口涼水充飢哩,光棍光到心裏頭,摟著枕頭當婆姨哩……”


    我便沖坡那頭放開喉嚨傳話:“嗚嘿嘿……狗日的驢倌倌,再嚎奶奶要把你騸了呢。”


    我們這裏的人隔山喊話之前,都要“嗚嘿嘿”地吆喝一聲,其意義可能是要先引起對方的注意,也可能是為了先清清自己的喉嚨,以便喊出來的聲音更加嘹亮,傳遞得更加遙遠,也可能啥也不為,就是這麽個習慣。我的吆喝像鍘刀的刃子,驢倌倌的歌聲像鍘刀下的麥草戛然而斷。他知道,奶奶從來不說嚇唬人玩的那種兌現不了的話。我朝驢倌倌隱藏的山峁跑過去,踢踏起了枯黃草根下厚厚的灰土,山峁上飛揚起來的塵土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匹騰雲駕霧的馬,騰雲駕霧的幻覺讓我飄飄欲仙,兩條腿不像是我的,這種感覺美極了。大掌櫃就有一匹黑馬,跑起來一溜煙,揚起的塵土能飛一裏路,遠遠看上去那匹黑馬活像在騰雲駕霧,我覺得我就是那匹黑馬。


    我駕馭著塵土想像著自己是一匹馬奔馳到山樑上,我看到了驢倌倌。他坐在崖畔上,傴僂著身子摟著那杆老套筒孤寂地朝遠處波濤起伏的山巒眺望著,晨暉把他勾勒成了淒涼的灰黑色剪影,看上去活像一個拄著打狗棍歇腳的叫花子。我來到他的身後,他假裝沒發現我,我沖他的屁股踢了一腳,他猛然迴身,伸手想抓我的腿腳,我知道他的那一套,抓住我的腿腳猛力上掀,我便會四仰八叉,做出二娘對大掌櫃做出的那種姿勢,那是我偷偷捅破她跟大掌櫃的窗戶紙看到的,我告訴了奶奶,挨了奶奶一巴掌。我及時收迴腿,避開了驢倌倌的手,他撈了一個空,身子趔趄一下,破槍從懷裏掉出來朝坡下滾去,他狼狽不堪地出溜到坡下頭追趕他的破槍,姿勢就像如今的兒童坐滑梯,可惜驢倌倌的滑梯是由土疙瘩跟爛草根做成的,從這種滑梯上滑下去,除非屁股是鋼鐵做成的,否則就得連續幾天趴著睡覺。他的身子上下起伏劇烈顛簸,一路哀號著怒罵著朝下麵溜去,身後追隨了長長一溜煙塵。這種滋味我嚐過,從陡峭的坡上滑下去,一路到底,風馳電掣的感覺和緊張冒險的刺激減輕了劇烈顛簸帶來的痛苦,可是隨後屁股就會撕心裂肺地疼痛,整整幾天屁股蛋不敢接觸任何物體,晚上睡覺隻能趴著,那種滋味實在太難過了,嚐過一次我就不再嚐試了。


    我朝山下望去,這道坡實在陡得可怕,幾乎直上直下沒有坡度,驢倌倌一直滑到坡底居然保持了屁股著地的基本姿勢沒有連滾帶爬摔個頭破血流,真是奇蹟。坡下麵的荒草有半人高,驢倌倌一瘸一拐地在草叢中搜索,亂蓬蓬的黑腦袋在草叢中出沒,活像一隻烏鴉在草叢裏覓食。他找到了那杆破槍,那是一支漢陽兵工廠生產的老套筒,據說這種槍的槍管鋼材太差,射擊的時候往往會炸裂,兵工廠又在槍管的外麵套了一層鋼管,以提高槍管的強度,所以這種槍不但笨重,射擊的時候也沒有什麽準頭。驢倌倌舉起槍朝我瞄準,做出了射擊的姿勢,我知道他不會真的朝我開槍,便也伸出手掌食指朝前把手做成一把想像中的槍朝他瞄準。這時候就聽“砰”的一聲震響,我嚇壞了,我萬萬沒有想到驢倌倌竟然真的開槍了,也許是他走火了?我本能地趴到了地上,過了一陣再沒聽到動靜,才慢慢探出腦袋朝坡下麵張望。驢倌倌俯臥在茅草叢中,那杆破槍扔在他的身旁,我找不到驢倌倌的腦袋了,那個烏鴉一樣毛髮蓬鬆在草叢中時隱時現的腦袋此時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已經看不出腦袋的模樣,四周枯黃的草叢上到處都是紅色的斑點和白色的痕跡。我知道白色的是人的腦漿,那一迴打吃人賊,吃人賊的腦漿就濺了一地。吃人賊是八十裏外李家寨的財東,那一年張家堡子遭了雹災,顆粒無收,我們的糧食都運到了張家堡子還不夠,大掌櫃派人傳話讓他出一百擔麥子,他不但不出還把傳話人的耳朵割了一隻,大掌櫃就帶人去挑李家寨。那一迴我也跟上去了,吃人賊躲在寨牆後麵指揮莊丁跟我們對峙,大掌櫃叫他出來迴話,吃人賊剛剛一露頭,大掌櫃一槍就把他的腦殼揭了。大掌櫃說那白花花的腦漿跟豆腐腦一樣,用熱蒸饃蘸上吃了補腦子哩,把我說得直犯噁心。奶奶告訴我,那是大掌櫃胡說八道呢:“下迴他要再說那話,你就讓他吃,看他吃不吃。”奶奶這樣教我,可是後來再沒有碰上那種事兒,我也一直沒有機會試驗大掌櫃是不是真的吃人腦子。


    眼前的情景把我嚇蒙了,我想,肯定是驢倌倌的槍管炸了,把他的腦殼子炸開了,或者他的槍走火,自己把自己給斃了。我想下去看看,又想跑迴去叫人,可是我的腿軟得像二娘擀的麵條,撐不起身子。我麻木了一樣趴在崖畔上呆呆望著坡下麵驢倌倌那沒了腦袋的身子。驢倌倌趴在那裏,姿勢很別扭,一隻胳膊伸展到腦袋上指著正前方,另一隻胳膊卻壓在腹下,活像手裏拿了什麽東西怕人看見。一條腿伸得筆直,一條腿裂到了肚子旁邊,像隻剩下一條腿的蛤蟆。我晃晃腦袋,揉揉眼睛,希望眼前發生的事情隻是幻覺,或者隻是我無數個噩夢中的一個。當我把手從揉得酸痛的眼睛上拿下來,再次向驢倌倌躺臥的地方看去的時候,險些就驚叫出來,兩個穿著黑灰色軍服的人正把驢倌倌的身子麻包一樣翻來覆去地搜查著,他們肩上步槍的刺刀把陽光像芒刺一樣射到了我的眼睛裏,我不得不把眼睛從那讓人心悸的芒刺上轉開。一轉眼我才發現,枯黃的茅草叢裏不知什麽時候到處都散布著黑灰色的軍衣,仿佛大地長了疥瘡,槍刺的寒光和槍械的碰擊聲同時刺激著我的眼睛和耳朵。


    “保安團來了……”


    我一路叫喊著朝奶奶的窯洞狂奔,仿佛是在證實我的消息,山下麵乒桌球乓響起了槍聲,槍聲在山穀間迴蕩,聽起來好像在鐵桶裏頭放鞭炮。


    我衝進窯裏的時候,奶奶已經扔下大煙槍,正在手忙腳亂地往身上套衣裳,衣服大襟還敞著,便已提了她的二十響:“慌啥哩,人在哪呢?”


    “山峁下麵,保安團把驢倌倌打死了。”


    “狗日的,咋人不知狗不咬地就上來了。把你的槍拿上,快叫大掌櫃。”


    奶奶吩咐完便朝外麵衝去,一隻飽滿的奶子從敞開的衣襟裏蹦出來彈動著,好像她的懷裏揣了一個娃娃,而那個娃娃正在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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