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出事前的兩個多月,他得知我因家中失火而不得不外去大冶一家建築工地拉磚頭後,他特意尋過來看我,並勸我迴校讀書,還說他可節省一些錢幫我交學費。我當時雖然為這份金子般的兄弟情而備受感動,但我還是謝絕了他的好意,因為我那個貧困交加的家需要我出來支撐著。也就是此次見麵,滿臉憂鬱的建弟沉悶地告訴我,他的那位川籍繼父表麵對他笑嘻嘻的,但背後卻總在想法排擠他,並幾次當麵說他隻愛他的養子。我緊握著建弟的雙手,隻好喟然長嘆。


    就是在這一天,建弟與我相約,國慶節一定去他生母家中聚會。但由於“國慶節”單位安排建弟去外地出差,原計劃隻好變動。建弟找不到我,就讓家人通知,讓我提前三天去他家中。但由於我當時因老闆不按時發工資,與他發生爭吵後我就辭職離開了,去了我高中的一位同學家中。無所事事的我就把全部的精神寄托在書本裏頭。當時我正迷上了司湯達的作品,他的《巴馬修道院》、《九三年》和《紅與黑》令我興奮不已,尤其是那本《紅與黑》,那個貧困的法蘭西鄉村年輕人於連的野心抱負和孤軍奮鬥,他對現實的憤懣不平和報復性的反抗,他與德雷納夫人和瑪蒂爾德小姐的愛情,像一塊巨大的磁場緊扣著我年輕的心弦,令我如癡如醉。一連三天,我躲在同學的那個小屋裏,廢寢忘食地用自己的心靈與於連對話。


    但是,我做夢也沒想到,建弟為了等我而爬上了他家中的第三層樓的頂部,他在那兒登高遠眺。在那上麵可以看到從馬路上過往的行人,他希望能在那兒看到我的身影。他一直等到黃昏,等到太陽沉入西山,還是沒有看到我。而這個時候的我,一邊沉浸在於連的命運之中,一邊等待著“國慶節”的到來。此時我根本不知道建弟已改變了時間,不知道他已托家裏人提前通知我,我怎麽也沒想到,就是在這一天,建弟竟會離開這個世界而永遠離去。


    據後來芳妹說,當她和哥哥在一樓大廳看完《新聞聯播》後,就看見他默默地上了三樓,當時繼父也到上麵轉了一圈。10多分鍾了,芳妹和正在廳裏看電視的伯母突然聽到一聲悶響,母女倆萬分驚恐地看到建弟從三樓跌落到窗外的花壇邊……我後來聽說,在出事前的不長時間內,有鄰居看到建弟居然又蹲在樓頂陽台邊的鴿子籠前,默默不語。此時早過了餵食的時間,此時內心很寂寞的建弟也許是想與那些他愛不釋手的鴿子們對話吧。在蹲了老半天後,當他鬱悶地在夜幕在突然想站起來時,不知怎的竟從三層高的陽台邊沿栽倒下來……手足無措的伯母和芳妹抱著渾身是血的建弟哭著唿救,而此時他的那位繼父卻不見影蹤,直到後來建弟沒救了才出現。一個小時後,建弟跟隨伯父而西去……


    三天後,四處出擊的家裏人才好不容易找到我。當我踉踉蹌蹌地趕到村裏時,哀樂低旋,花圈刺目,巨大的悲哀將我擊倒在頭上包滿繃帶的建弟身上……


    我痛哭流涕,我大聲哭叫著撕毀了那本《紅與黑》,將碎片兇狠地拋向開空,又把那些殘頁在建弟的靈堂前燒毀,那飛揚的碎片,那低旋的灰燼,像一隻隻充滿哀傷的白鴿子黑鴿子伴隨著我一起痛心疾首。可以這樣說,如果不是平時太愛看書,如果不是被那本書所迷,也許我會提前迴到家裏,也許我會打電話詢問一下建弟,也許我會及時趕到他身邊,也許他不可能在樓頂上盼望我幾個小時,也許他不會在天色黑暗了還在陽台邊上與他的鴿子對話,也許悲劇不會發生……


    直到現在,內心痛楚,滿懷沉重負疚的我一直還固執地認為,是我間接地害死了我的兄弟,是該死的文學害死了我的兄弟……


    2003年清明節,我佇立於京郊那灰暗的小平房裏,麵對窗戶外瀝瀝淅淅的清明雨,朝我家鄉的方向遙望,思念我的祖母,思念我的伯父,更思念我那永遠佇立在村頭小山坡上的建弟,我一時無法控製自己,淚如雨下,一如流淌的清明雨。這雨又一次讓我斷魂,好多年沒寫詩的我,又為建弟寫了一首《雨水中的弟弟》:


    ……弟弟當你以白鴿的姿態/從樓頂上向我飛翔下來時/我一生的思念/從此因你而生長成一棵哭泣的樹/當樹葉每年開始翠綠時/一種叫心疼的東西/因你而淋浴這場清明雨/弟弟雨水中的弟弟/當你倚著四月的墓碑/沖我微笑時/我的生命又會在這一天/被一場清明雨抽得生疼……


    第十一章 繆斯女神的禮物第92節 我的文學夢(1)


    我的家鄉大冶,地處鄂東南。往東,距離革命老區大別山區咫尺之遙,往北,距中國革命紅色根據地南昌和井岡山也隻有200公裏。昔日的革命烈火曾在這片土地熊熊燃燒。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我們家鄉曾是紅軍從鄂南進軍井岡山會師的主要通道,當時家鄉熱血男女紛紛背井離鄉參加紅軍,誓死追隨中國共產黨幹革命。大冶先後湧現了開國戰將餘立金、伍修權、石海山(石繼明)等戰功赫赫的革命名將。在大冶陽新交界的南山頭,瀕臨陽新的劉仁八鎮,共和國元帥彭德懷和大將滕代遠等人當年就是在這個山清水秀的小鎮成立了令國民黨聞風喪膽的紅三軍團。彭總和數千名紅軍戰士在此生活了大半年,並在在此與國民黨武裝進行過上百次激戰。無數革命先烈的鮮血染紅了這一大片沸騰的土地。為了緬懷革命先烈,教育後輩新人,新中國成立後,當地黨和人民政府不但在這些烈士的長眠地成立了南山頭革命紀念館和紅八軍革命紀念館(兩個紀念館的館長均為殷顯揚),還在大冶的青龍山公園內建立了一座高高聳立於青鬆綠野之間、由聶榮臻元帥親筆題名的革命烈士紀念碑。當年紅軍著名將領程子華領導的聞名中外的“大冶兵暴”,就發生在這兒。


    這一方紅色土壤催生了許許多多的革命歌謠,我為了搜集整理這些民族文化瑰寶,經常往來於多個鄉鎮間,尋找多位會唱革命歌謠的老紅軍和烈屬,記下了一首首令人激動的紅色歌謠,每當我聽到一首好歌,總是如獲至寶。由我從小就愛聽民間故事,唱民歌,收集民間諺語和歇後語。記得每到炎炎夏日傍晚,吃過晚飯,老人們就會搬一張小竹椅,在屋前樹下,聚在一起海闊天空地聊天,他們除了互相談論一些新近發生的稀奇古怪的事外,往往是許多新奇有趣的民間傳奇。那些神奇瑰麗的故事,總是令我聽得如癡如醉。以致隻要一見老人們擺開龍門陣,我馬上就會削尖腦袋擠進人群津津有味地聽。


    做過小學老師和鄉鎮幹部的父親平時非常好讀書,肚子裏也裝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奇聞軼事,平時也愛講故事。父親一輩子為人很仗義。他30歲那年,一位剛成年的叔叔因得急病而不幸離世,當時用村裏迷信的說法是,青年人最好是不要上前,弄不好會被勾去魂魄。但父親根本不信那一套,與另幾位年輕人上前為死者抬棺。抬棺的共有八個人,鄉間稱之為“八仙”。在“八仙”抬著死者上山安葬時,由於其中一人不小心打了一個趔趄,結果導致沉重的棺材陡地失去平衡,加上他們大都缺乏經驗,以致使棺材的重量往父親他們這邊傾斜,將毫無防備的父親肩膀和腰部當場壓傷。事後,父親又沒有及時去醫院醫治,以致留下了一輩子的創傷,後來就是挑幾十公斤的穀子也不行了。因此他一直幹不了太重的農活,所以除了平時能參加諸如鋤糙、犁田刨地之類的農活外,其餘稍沉重一些的農活都無法勝任,於是他閑暇時間全部用來飽讀詩書。他滿肚子稀奇古怪的各類故事,隻要他開口講水滸、西遊、封神、聊齋,講從老一輩那裏聽承下來的民間故事,他的大兒子便會雷打不動蹲在他腳邊,聚精會神地聽,一臉癡迷。父親與我就用這種最為原始的方式交流著情感,灌輸給我做人的道理。


    上學後,我開始嚐試將一些人們口頭傳誦的精彩故事用文字記錄下來。1987年春天,我無意中從《大冶報》上獲悉,全國正在進行大規模的民間文學搜集工作,並要求各地省市縣各出一套民間故事、民間諺語、民間歌謠三合集,同時縣文化局為了搶救地方民間文化,在《黃石日報》和《大冶日報》上向全縣人民徵集有關地方的民間故事。


    當時剛剛進入大冶金湖高中的我立馬來了興趣,就把自己耳熟能詳的幾個民間故事,用口語形式記錄整理出來,給了當時的“大冶民間文學三套集成”辦公室的負責人、時任大冶文化局副局長的祝振善。他閱讀後十分高興,因為對於同屬於文字工作的民間文學,一般的文學青年常常是不屑一顧的民間文學,我這位中學生會感興趣。盡管著名作家郭沫若、沈從文及沈的弟子——曾創作了小說《受戒》,《大淖紀事》及大量甘美如醇的散文的名作家汪曾祺等人也曾大力推崇民間文學,但一般從事文學創作的人不願將民間文學放入文學範疇,就像陽春白雪與下裏巴人不可同日而語。在當時,從事搜集整理民間文學的人一般都是上了年紀的離退休幹部,或是地方最基層的文化站站長之類對民間文學有著特殊感情和理解的人才願意做的事。當時像我這樣隻有十幾歲的中學生,能夠對始終被視為難登大雅之堂的民間文學感興趣且熱衷於搜集整理工作,地方上還真是鳳毛麟角。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臥底記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維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維忠並收藏臥底記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