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陣勢擺好了。”


    這是由芳姑太發難的,她稍微遲疑了一下,瞧瞧老太太她們,這才開了口。她跟做序子一樣——先談了幾句不相幹的話。她告訴對方:她早就想跟他商量,老等著他迴家。可是這幾天大家又一直沒工夫。於是她抓著祝壽子的膀子,似乎怕他逃走,這才搭到了本題。她聲音有點打顫:


    “我跟你商量商量唐家的事。……”


    丁文侃吃了一驚,跟著自言自語:


    “唐家的事?”


    真想不到是這麽一著,他剛才那些猜測竟是錯的,他剛才準備著的一手竟全都沒用處。他簡直覺得有點掃興,怪人家小題大做似的——瞅了她一眼, 一麵他又感到對不起她。於是他真的輕快起來,很長地吐了一口氣。


    大家都看著芳姑太太等她張嘴,她嘴發了白。


    侃大爺拿出了他那付辦事精神,皺著眉很忙地催著她:


    “晻,你說,你說。”


    芳姑太太用力抿著嘴,眼睛漸漸發了紅,她瞅了祝壽子一眼,掛下了視線。


    “自從他爹爹死了,唐老二……我們孤兒寡婦……”


    她什麽也說不出來。她預備了好幾天,預備了一肚子的話一全給哽住了。她淌著眼淚,拚命咬著牙忍住,可是辦不到。隨後她痛哭起來,肩膀跟抽風樣的聳動著。


    結果還是一句也沒談。


    老太太抹抹眼淚替她說明白:


    “唉,是這個樣子的:哪,你也曉得。我生她的那天,你到蘆花巷找劉婆子來接生。到吃過中飯,過了一個時辰,她生下地來了:是個女孩子。她稍為大點個,大老太爺就很歡喜她,常常說著玩:‘給我做女兒罷,給我做女兒罷。將來我代你說個婆家。’後來呀——你也曉得的:哪曉得真的是大老太爺做的媒。……”


    “我曉得,我曉得,”丁文侃打斷她,“我都曉得。”


    “是哎,你都曉得。後來呢——唐家三老爺到城來的時候,大老太爺就跟他談起……哦,不錯!那天子還是唐家三老爺生日哩,四月十一,我想起來了。那天子我到五舅舅家去的……”


    大兒子擺擺手:


    “我都記得,我都記得!”


    “你自然記得哎,是啊,你聽我說嗄:到了——到了——嗯,怕是五月初二……呃,可是五月初二?……哦,不是的!我想起來了:是初八,五月初八。過了端午才去的。唉,你看看我這個記性!——還說初二哩!——五月初八那天——大老太爺親自到柳鎮唐家裏去看看那個孩子。那天你在書房裏挨了老師的打,哭家來。初九——我想想看:初九我做了什麽事的?……五月初十大老太爺家來了,說的:‘孩子不醜哩。,後來我叫你上街買頭繩:我關咐你要買紅的,要買紅的,你買了紫的。就是那天子晚上——我們把小芳子的親事商量定規了。……”


    丁文侃很痛苦地等她老人家說完。他不敢看她一下:怕兩個的視線接觸——她會想起更多的話來。


    那位老人家可沒住過嘴,把這段事情報告了將近一個鍾頭。她敘述了芳姑太出嫁的情形,又談到唐大少爺這個人品,隻可惜有癆病。然後那位姑太爺去了世,唐老二可就動手欺侮這位寡嫂:他賣田,他拿家裏藏的字畫玉器去抵債,叫芳姑太將來分家的時候撈不到一點東西。


    “她等你迴來想一個法子。我們早就商量過的。……唉,真是!真想不到!”


    於是芳姑太重新哭了起來。


    她們都盯定了侃大爺的臉。小鳳子還顯出一種得意似的神色,好像說:嗯,這迴可把哥哥難倒了!


    在外麵的粱太太到門口來露了露臉,她認為現在該來安慰安慰芳姑太太。她走著灣灣曲曲的路線把身子擠進來,用手抹抹眼睛:


    “不要傷心了罷。……唐老二這個混蛋!——我們一起來結結實實對付他一下!讓他曉得我們的厲害!”


    “老爺,老爺!”忽然高福在外麵叫。“縣長來拜會老爺。”


    這位老爺馬上站起來——找著洋火點上了煙,又坐了下去:


    “我現在正有事。叫他等一等,嗯?”


    他用種緊張的樣子聽著高福走了出去,這才移正了身子,舔舔嘴唇,準備宣布他的辦法。可是他還掃了大家一眼——看看她是不是全都提著精神要聽他的。然後挺直脖子幹咳一聲。


    “這個事情——我看是很容易辦的。今天晚上找唐啟昆來,我們開誠布公談判一下。”


    可是這裏他又想起了什麽,手一揚:等一等!他把臉子對著窗子那邊喊:


    “高福!高福!……高升!……你請梁秘書來!快去!”


    接著他又——


    “呃,高升!……梁秘書在不在那裏陪客?”


    “是的,老爺。”


    “好,你去罷!不必請他來了。”


    想了一下——還是不放心。他一起身就走,剛跨出房門,他掉轉身來很匆忙地說了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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