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老三!……”


    角落裏那位芳姑太哆索起來,求救地掄起眼珠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覺著這屋子在那裏打旋,有許多花紋在那裏飛舞,她身子幾乎要倒下去,


    “怎麽辦呢?怎麽辦呢?”


    一個怪可怕的念頭老釘住了她,叫她想到這娘家的人都會流散,這所房子也成了平地。她帶著祝壽子在破瓦堆裏哭著,耳朵邊隻響著老三那種粗嗓子的叫聲。可是他不能夠迴到唐家去:一跨進那家的門——大太太跟唐老二就得……


    她眼麵前一陣黑,脊背往後一靠,身子軟軟的一點也不能動了。隻有祝壽子還緊緊地偎著她。


    “唉,怎麽的嗄,”五舅老太自言自語地,“唉。”


    文侯老三可站到了房門口:


    “好得很,好得很!大家都隻認得侃大爺認不得我——哼,一個人發了財就什麽都是對的!……我偏不管!——我鬧給你們看!我到京裏去!看他還有沒有這個臉子幹下去!看他站不站住腳!我有我的朋友,我有我的法子!你看看!……我說到就做得到,嗨!我不到京裏去鬧的是這個!”——他把膀子一伸,使勁挺著一根中指,其餘四個指頭淩空爬了幾爬。


    那位大哥非常疲倦,手腳都軟軟的。不過他還努力撐著勁,用種鎮靜的樣子答:


    “你去鬧好了,你去鬧好了!——我怕你?”


    “老三!老三!……”老太太叫。


    老三顯得更加沉著,一個個字好像都是一直從肚子裏發出來的音:


    “我反正不講什麽臭麵子,我也不要命:有這兩樁——你怕我幹不了你,哼?反正我不是這個家裏的人——我倒要拚拚命看!……我一幹完了我就——”他橫了小鳳子一眼,“我就再跟這賤丫頭算帳!”


    “老三!老三!”


    可是老三已經衝出了房門,一個勁兒迴到了自己屋子裏。他眼睛發著紅,閃著光,仿佛爆著火星子似的。他翻著箱子,把值錢一點的衣裳全拿出來,一麵告訴他老婆:


    “今兒個晚上我就走:我不把他鬧下台我不算人!”


    三太太在拍著孩子。現在她停住了動作,愣著瞧著他,那孩子就哇的哭了起來。


    “事情不辦好我不家來,”他說。“我隻好委屈你守活寡。這塊要是住不下去——你就到你家姑媽那塊去,孩子要好好地帶。……”


    這時候老太太他們都擁了進來。幾張嘴裏迸出一些斷斷續續的話,又埋怨又傷心地勸著他。五舅舅似乎發了脾氣,手指著嘟噥著,可是誰也聽不見。那位五舅老太太可隻嘆著,昏亂地往四麵瞅著,好像一肚子心事要找個人發泄似的。未了她把視線停到老太太臉上。老太太隻顧自己擤鼻涕,哭喪著臉對小兒子嚷著一些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房門外麵站著芳姑太一個人:她的祝壽子已經交給溫嫂子帶去上床了。她怕有什麽髒東西惹到身上來的勁兒,伸長脖子慌張地往裏麵看,嗓子裏反覆著——“怎麽辦呢?怎麽辦呢?……”


    小鳳子眼淚巴巴的埋怨三哥哥:


    “怎幹吵到我頭上來的嗄!——我又沒有觸犯你!”


    她三嫂什麽也不說,抽抽咽咽哭了起來。


    “哭什麽!”文侯老三吼。把老婆一推——她跌得倒退了幾步,脊背撞到門上,訇的一聲響。“哭有什麽用,哭!……你哭給哪個聽,你這孬種!……如今——嗯,哪個狠點個的哪個活得長!當我不曉得!——假媽假媽的倒是好人,隻許自己放火,不許人家點燈!哼,大家倒來教訓我!”他猛地掉轉臉來,蹬著眼掃大家一轉,誰都畏縮地退了一步。“我偏不買這個帳!我拚這條命跟他來一傢夥!——看哪個玩得過哪個……我氣受得夠了!受得夠了!我倒要我倒要望望這些勢利鬼瞧!——看你快活得幾天!嗯!哼!好得很!隻有當秘書長的才是兒子,才是哥哥!……我就不是人——這樣也是荒唐,那樣也是荒唐!……什麽東西!這個世界我看得亮得很!……”


    “呃,老三!呃!”五舅舅打了個捉摸不定的手勢。自己的話一給別人打斷,就咽下了一口唾涎。


    老太太抹抹眼淚,帶著慌張的樣子對大家訴苦。話還是來得有條有理,打懷著文侯的第二三個月說起,想拿來打動這個兒子,她臉子一會向著這個,一會向著那個,要叫別人專心聽她的。可是誰都沒什麽反應:各人隻是發揮著各人自己的道理。


    五舅老太太也忍不住叫了起來:


    “這是親兄弟哎,唉!……和氣生財。……”


    那個老三一個勁兒擺出那付橫相,好像連刀子都斫不進的。他發憤地甩甩膀子脫開別人的揝扯,一個勁兒理他的手提箱,把掏出來的衣裳亂塞進去。看來他已經決定一下子不家來了的:連那件狐皮袍子也給裝到裏麵了。


    隨後他用種斬鐵截釘的聲調命令他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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