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子可堵著嘴。四麵看了看,又把臉湊到了三哥耳朵邊:


    “其實啊——我曉得的,他明明有錢。”


    於是他們把五舅舅五舅媽留在這裏。等其餘的客人全走了,他們把全家的人都聚到老太爺書房裏,由小鳳子去請大哥。


    “哥哥,三哥哥有話跟你說哩。”


    “什麽話?”


    小鳳子嘴一披,冷冷地笑了一下:


    “哼,曉得他要談什麽!他硬叫我來找你去。”


    老太爺書房裏靜得叫他害怕。大家都規規矩矩坐著,用種期待什麽的眼色瞧著他。隻有父親沒理會,仍舊坐在平素那個老位子上,低著腦袋在那裏擦表。仿佛他簡直不知道他屋子裏已經坐了那麽多人。


    文侯老三用力抽著紙菸,在屋子裏踱著圈子。皺著眉毛垂著臉,好像在深深地想著什麽。顯然他是拚命裝做這樣子——叫別人知道他沒有喝醉。


    這裏他抬起眼睛來停住了步子。


    “哥哥,”他很平靜的樣子說。“你家來我們一直沒有談著。今兒個趁五舅舅五舅媽也在這塊,那個事我們倒要跟你商量下子。……呃,我問你:你到底什麽時候買田?”


    做哥哥的咬著牙:


    “買田?——這是什麽意思?”


    老三看看小鳳子:那個對他丟了個眼色。他給鼓起勇氣——突然瞪起了眼睛:


    “哥哥你不要裝呆!伯父生前把祖上的田虧空掉了,他就跟你談過:叫你往後景況好了的話——把田買迴來賠祖宗。……如今你一做了官——可隻替自己留錢,那個話就簡直不提!我們怎麽辦呢,我們?我們分家分什麽?……你過繼給伯父,不錯。不過你到底是老太爺老太太養的,親生弟兄你不管下子啊?”


    丁文侃連唿吸都給堵住了,一根根血管都在那裏發漲,好像馬上就得爆破。他忽然眼睛一亮:覺得他碰到的厄運——一下子給找到了一個根源:這就是老三!什麽都是老三!他那兩萬多塊錢股子落了一場空——就是為這個弟弟:連史部長中風說不定也是這個人作的祟!


    他跳了起來:


    “我管!我管!——我當然要管!你從小老太太就把你慣壞了,一天到晚在外麵荒唐!不務正業!我當然要管!我要我要——”


    “什麽,什麽!你再說一遍!”


    大家把文侯老三揝開,捺著他坐了下去。五舅老太嘆著氣:


    “嗨,親兄親弟——鬧什麽嗄。和和氣氣的多好呢:和氣生財。……”


    老太太衝著她擺擺手,扁著嗓子一頭一腦告訴她:


    “哪,是這個樣子的。你聽我說嗄,是這個樣的。從前呢——我隻有十五歲,五舅舅曉得的,那時候……”


    於是她敘述了些她準備結婚的情形。然後生了兒女。接著是文侃過繼給大房。盡管五舅老太點著頭說她全知道,老太太可仍舊背書那麽往下說。她認為大老太爺生前過的日子——非講個明白不可的,可是她的故事給文侃打斷了。


    “我真想不到老三變成這個樣子!”他嚷, “三十幾歲還吃家裏的飯——不能夠自立!……”


    “你這是說的哪一家的道理,哪一家的道理,我問你?”


    “你去看看歐美各國!——兒女長大了各走各的路,連父母都不管,各人自立。……”


    忽然——老三大笑起來。那聲音像是有彈性的東西,往四壁蹦出去又跳迴來,似乎一下打到了人身上。


    “歐美各國!外國文明!……”文侯說了又笑。“好極了!好極了!……你自己怎麽樣說的,你自己?你不是說——中國有頂好的聖賢之道,不該跟外國人學麽。……你親口說的。你怪我不疼哥哥,你說了一大篇‘孝弟’的大道理。你說像洋鬼子他們骨肉分開——是畜生。……你說過沒有?——你自己說!”


    丁文侃臉發了白,嘴唇顫動著。那個重新打起哈哈來——一聲一聲打到了他心坎上。


    “這是哥哥理!”老三掃了大家一眼。 “哥哥的道理我曉得:哪門子有好處——他就說哪門子的道理。……”


    坐在搖椅上的五舅老太爺移動了一下身子。他老人家認為現在該替文侃辯護幾句。不過舌子打了結:


    “老大並沒有說錯。這個這個——本來——所謂道,這個這個——道也者,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這個這個—一是變化萬端的。……”


    五舅媽總是附和五舅舅的話:


    “是啊,是啊,就是這樣。”


    這些可更加逗起了文侯的火氣。他衝著哥哥跳著嚷著,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咬著牙要跟文侃拚一傢夥。他食指差不多指到了對方的鼻尖上,嗄著嗓子罵他哥哥午逆不孝:伯父吩咐的話他竟不理會,隻顧自己發財。


    “祖田你非賠不可!非賠不可!……我要跟你鬧到底!——不鬧個屍山血海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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