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去了,”她嘴唇吃力地掀動一下,心髒上仿佛給很很地戳了一刀。


    她不知道她該怎麽辦。似乎她隻有呆坐在這張椅子上,等到她想好了第二步的辦法才可以起身。


    唉,她隻想要做一個好好的人。什麽苦她都吃得來,什麽磨難她都熬得住,隻要人家承認她是正派人家的太太。這一年她拿全付精力放在小龍子身上:這孩子雖然那麽小,可是能替她奠定她在唐家的地位名份。


    奶媽就跟她談過:


    “奶奶你真要防防二少爺哩。他有了你——他還是在外吃花酒賭錢,跟你沒得個恩愛。”


    “我也曉得,”她爽直地微笑一下。她倒不在乎什麽恩愛不恩愛,她隻要有人幫她脫出從前那種日子,讓她在正派的世界裏露露臉。


    “我是做夢……”她痛苦地想。


    隨後她拚命鎮定著自己,抬起那雙發紅的眼睛瞧著二少爺:


    “喂,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她聲音發緊,牙齒咬著不叫它打顫,像受了寒的樣子:


    “我們這個樣子到底算什麽呢?你老實告訴我——你打算怎麽樣。這塊地方我真住膩了,我真討厭死了,我實在熬不下去!我們算什麽嗄,到底?要盡是這樣不三不四的,我當初怎幹要跟著你來——跟著你來——這個樣子!”


    “嘖唉,你真是!”


    亞姐可反覆著那句話:


    “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怎樣打算,你到底怎樣打算!”


    看來她倒還平靜,好像已經決定了什麽別的大計劃,不過還要把這件事談幾句告一個段落。二少爺索性等了會兒才開口,他相信再稍為過些時候就會跟平素一樣——大家快快活活過日子的。


    這些談過不止二十遍,今天這迴也並不見得比往常難對付些。


    “你總當我虧待了你,”他說。“我其實——唉,我真不曉得要怎麽說才好!我沒得一天不想著你,想著小龍子。嗨,你不曉得。有許多事——我辛辛苦苦——我就是為的你。不過我不好寫信給你,那塊的人要是一曉得我寫你——我——我——當然要瞞住他們點個。……”


    那個突然爆發了什麽似的,兩個拳頭緊得發抖,往他跟前衝進了一步。


    “好啊,好啊!——瞞著他們!”她尖叫,吱出了牙齒。“唵,我丟了你的醜!我曉得的:我不是人,隻有你是人!”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急促,於是門口白影子一幌——李金生進來了。他仍舊頭髮刷得光光的,衣裳穿得筆挺,並且有禮貌地取下那頂草帽,想要明白是怎麽迴事地看著這邊。


    真不巧!——他就偏偏要在這個當口闖進來!


    二少爺努力裝出沒在乎的樣子,帶種開導小孩子的派頭對亞姐擺著手:


    “呃呃!……嘖,何必呢。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那個女的可不管這一套,隻是顧自己流水似地瀉出來:


    “我見不得人!我該死!我活該躲起來——不三不四的藏在這塊!好讓你做孝子,做好人,叫大家把你當孔夫子看……”


    “我幾時叫人當我孔夫子看的嗄,”他輕輕分辯著。


    “你這沒良心的傢夥!畜生!……你當初跟我怎麽說的,你當初怎麽跟我說的!——我問你!——你沒得一句話算得數的!你沒得一句人話!你這張嘴,你這張嘴——兔子屁股還比你值錢點個!……”


    “什麽話,什麽話!——難聽不難聽嗄!”


    “哼,難聽,你要麵子!——我偏敞開來說!你去做好人。你去做好人!我要在江南江北貼你的招子——叫大家曉得曉得你是一注什麽貨!……”


    唐啟昆僵了一樣站在那裏,腮巴肉抽動著。那雙眼睛——不知道是因為取了眼鏡還是因為疲倦,顯得沒有神。他提起腿來要退一步,可是又不敢。他覺得李金生正用種看熱鬧的勁兒站在旁邊,嘴角上還輕輕巧巧的閃著微笑。


    他猛地掉過臉去:


    “你來做什麽,你!”


    那個剛一發愣,他又吼起來:


    “錢呢,錢呢?——你答允我的錢呢,嗯?”


    “撥不出。”


    “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混蛋!”發白的嘴唇中間濺出了白沫。腳在樓板上頓著。 “你想不想幹了,你!你簡直——你簡直——嗯!……混蛋!也不想想吃的什麽飯!——這不識抬舉的傢夥!”


    李金生用鼻孔笑了一聲。在這麽個局麵裏麵——李金生竟好像有什麽壯了他的膽似的——


    “二先生說話也要留神一點!我是你們硬留下來的,哪個王八蛋才高興吃這一碗飯!不過我幹一天就憑良心幹一天,叫我鬼鬼祟祟騙朋友——我不來!”


    這裏插進了亞姐的喊聲:


    “李先生你不要睬他!你跟他講什麽!——他是個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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