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嘆一口氣,兩道煙打鼻孔噴了出來。芳姑太可退了一步,拿手絹撣撣衣襟,還擺出一付滿不願意的臉色。


    做娘的垂下了視線。她忽然感到她做了一樁什麽對不起女兒的事:這麽一個唐老二——她也去相信他的話!芳姑太說不定在生她母親的氣。做什麽呢——一點個小事情也生氣?這位姑太太自從出門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可是別人還拿這些來傷她身體。


    她五成了要安慰這大女兒,五成為了替自己補過,她對芳姑太抬起眼睛來:


    “這樣子好不好?——找梁太太來摸十六圈,陪你。怎幹?”


    小鳳子在唐啟昆走的時候,掀開窗擋往外麵張望了一下。嘴裏咕噥:


    “這倒頭的東西!”


    不過心裏總有點兒什麽攪得她不大平靜。她有種奇怪的想法:她覺得唐老二常常跑來——不是為的姐姐,也不是為的爹爹姆媽。那個男子漢死了老婆,幾年來都打著單。他身上發散著那種三四十歲的爺們常有的氣味——肥皂不像肥皂,油垢不像油垢,隻要你一聞到,就似乎感得到他內部有種什麽念頭在那裏發酵。


    “討厭鬼!”


    一罵著這句話,她那張血紅的嘴就一堵。


    可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她總感到躺在一個軟綿綿的溫暖地方似的。她隱隱地覺得她身份比家裏什麽人都不同了點兒,有時候——當著那位客人的麵,她故意裝出一付冷漠的樣子,把那張瓜子形的臉抬起些,哼兒哈的不怎麽理會,一麵趁人不注意的當口瞟別人一眼。


    她想像著她可以把那個男人隨便使喚:她覺得這是一樁很稱心的事,不過她一直沒這麽做過。她一直讓自已站得高高的。可是那位客人一顯出了膽小,不敢想法子去親近她,她就生起氣來,好像人家該做到的事沒給辦到似的。


    “混蛋!——他走了!”她臉有點發紅,尖著嗓子嚷。“人家好意要摸摸牌,他倒走了!這個樣子倒也好:不然的話—一哼,那付賊頭賊腦的樣子真犯嫌!老是朝人家看——一股賴皮涎臉相!……下迴子我要不許他上我們的門!”


    似乎為著要加強她這樣的自信,她又壓著聲音叫:


    “真犯嫌!真犯嫌!真犯嫌!”


    隨後她索性放任了他,隻顧做她自己每天的功課去了:她叫小高端一張椅子放在廊子上,照平常那樣拿起標點本的《紅樓夢》來——永遠是第一冊。


    這時候做娘的就用著幾年來的老笑法,用著幾年來的老口氣下——扁著嗓子跟芳姑太取笑她:


    “你望望你這個好妹子瞧!——這倒頭的丫頭!這些個書人家家裏哪個作興看的嗄:《紅樓夢》總是偷著看,生怕給人家曉得,要是給人望見簡直不得了。這倒頭的丫頭倒——嗯,大方得很哩!——坐在廊子上看!”


    “該派的嘛,”小鳳子搶著答,拚命忍住了笑。


    溫嫂子可在旁邊笑得喘不過氣來。然後往門框上一靠,摸著胸脯來調理自己的唿吸。嘴裏不住地哀求別人別再往下說,不然的話她真的會倒下地去。


    那位老太太於是把人家早就知道了的那件事又報告一遍,並且照例是有條有理地從頭講起:


    “都是她哥哥哎:他叫她看小說子的。那天子是這個樣子的:我跟小鳳子到梁家去,後來上街買襪子。小鳳子是——不是絲的就不穿:她揀了好一陣子,不得個主意。倒是梁太太代她揀了一種花式:青蓮的顏色,倒不大深。買了。一家來華家兩位姨太太來了,玩了八圈牌。到晚上老太太就說要買一本什麽書的,才好哩,價錢倒不貴。第二天就買囉。文侃就說:小鳳子也要看點。書才行哩。看看小說子也好。……”


    芳姑太耐心著一直等母親說完。可是嘴巴不自然地動著,不知道要怎麽下斷語。


    全家隻有她還滴溜著那封電報的事。上床睡了之後,她仔仔細細把唐老二嘴裏的官場規矩想了一遍。她輕輕敲敲板壁:


    “姆媽,姆媽。……那塊恐怕是有這個規矩的。”


    “什麽地方的規矩?”


    “我說哥哥。”


    “當然囉。”


    老太太怕女兒怪她太相信唐老二的話,又小聲兒說:


    “不過唐老二——他的話靠不靠得住還不曉得哩。”


    三太太房裏飄出了哼聲,文侯今晚大概又不迴來,隻讓他那小孩子哭著,像沒有了父親似的。那個做娘的嗓子發了抖,說不定在淌著眼淚。她似乎並沒有顧到——她能不能哄她孩子睡覺,能不能逗得她孩子安靜。她隻是替她自己掙紮:掙紮得沒個力氣,不期然而然地哼出她心底裏的一些什麽東西來。


    芳姑太靜靜地聽著,忽然覺得這麽苦苦哼著的是自己。她兩腿擱在冰上的樣子,冷得發了一陣麻。於是她把耳朵緊緊貼在枕頭上。好像滑到了一個深坑邊上又猛的轉了身似的,她大聲說:


    “那句話是對的,那句話是對的!唐老二一輩子隻有這一句話靠得住。”


    那封電報老實是個喜訊,不然文侃不會憑空花錢來打這麽一個電報。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在城市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張天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張天翼並收藏在城市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