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嗄。我到唐家——還是他老人家做媒的。”


    溫嫂子可替那位老人家辯護似地苦著臉,嗓子稍為提高了些:


    “唉,他老人家怎幹想得到大少爺——大少爺——”她霎霎那雙紅眼睛,擤了一把鼻涕,“大少爺一過世……他過世……唐老二就簡直的——嗯,剝了皮還要下油鍋哩!他待嫂嫂這個樣子!可作興嗄!畜牲嘛!”


    停了會兒又輕輕地說:


    “我們真的要提防他這一著哩。”——“我們”這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我們總要打聽打聽:葉公盪那塊田說不定要賣。”


    “嗯,真的要打聽。……找哪個呢?”


    “噯唷我的奶奶!”溫嫂子壓著嗓子叫。 “還怕沒得人麽!比如——比如——丁那個,丁——”她故意擺出付記不住的樣子,想了這麽幾秒鍾, “丁什麽的……啊喂,看看我的記性!”


    芳姑太可還不明白。溫嫂子對她瞧了一會,隻好幹脆說了出來:


    “哦,丁壽鬆。……這個事情叫丁壽鬆去做就是了。”


    那個的視線慢慢移了開去,抹著西蒙蜜的右手也動作得遲鈍了些。哥哥一迴了家——馬上就跟他商量麽?不過她一下子決不定:那些打聽得來的消息還是由她告訴他好,還是叫丁壽鬆一徑對他報告的好。


    這時候隔壁房裏——小鳳子那張床煩躁地響了一聲,大概是這邊嘰嘰咕咕的吵得睡不著。不過也說不定是為了姐姐太相信哥哥,她生了氣。


    於是芳姑太太立刻打住了她的思路。把濕手巾抹了臉,重新擦起西蒙蜜來。


    第六章


    十一點才敲過,那位丁壽鬆就到他自家人家裏來了。溫嫂子一瞧見他,老遠地對他招手。她嬌弱地斜靠著門框,把新貼上兩片頭痛膏藥的腦袋往右邊歪著,臉上堆著笑,上唇翹呀翹的,仿佛她拚命要包住那排發亮的烏光牙齒——可又包不住。


    “啊唷噯我的大爺!”她埋怨地斜了他一眼。“怎幹到這時候才來的嗄!”


    於是她把他拖到沒有人的客廳裏,貼著他耳朵談了好一會。


    丁壽鬆拍拍他那凹進去的胸脯:


    “好,包在我身上!”


    他似乎怕別人看他太慷慨——反倒叫人疑心他靠不住,他就詳詳細細說了一番理由。


    “我看不過,我!”他奮激得連左眼都瞪了起來。“我不能望著我家姑奶奶吃人家的虧!嗯,真是的!家裏人不幫哪個幫!——家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唐老二這個混蛋!說起來:哦,孝子哩,又是待嫂嫂像娘一個樣子哩。其實啊——混蛋嘛!”


    這裏他第二次拍胸脯。


    他全身有泡在溫水裏的感覺。這件事叫他來幹,那可真——嗯,奇怪,她們好像老早就知道他有這一手本領似的。


    “這個真是!這麽點個小事,”他擺了擺腦袋對自己說。他覺得溫嫂子實在不必小題大做,談得那麽——又認真,又小心,竟仿佛在計議打天下坐江山的大計策。


    右手摸摸扁平的後腦,又拿來抹了抹嘴。他決計把白色那套看家本事拿出一點兒來——隻要一點兒。他在家鄉什麽事都打聽得很明白。他動不動就小聲兒對別人說:


    “呃,你可曉得雷八嫂家那個閹雞是哪個偷的?”


    看見別人張大嘴巴等他往下說,他可又賣起關子來,隻微笑著霎霎眼睛,肩膀聳了一下。


    鄉下有什麽蹩扭他總頭一個知道:連鬍子在羅漢穀遭到了攔路神,收來的二十來塊錢給搶光了。還有趙家跟他們親家打了一架,趙瘤子竟氣得要把新定的媳婦退聘。至於那幾位區董呢——


    “這點個小事他們管不著:他們曉都不曉得。”


    於是那些鬧糾紛的人家請他鬆大叔去評評理:這位姓丁的在安徽一個縣衙門做過官,跟老爺們向來有來往的。丁壽鬆這就挾著把雨傘走到他們家裏去,費點兒唇舌,拿別人八百文折轎錢。


    “唵,就這個樣子好了,”他對他的當事人莊嚴著臉色。“我曉得,我曉得。明兒個我去找莫九爺——把這個話告訴他。我的話他倒肯聽的。”


    那些人放心地透過一口氣來。鬆大叔跟莫九爺原是老交情:他在衙門裏當承發吏的時候——莫九爺正在那裏當科長。他常常談談莫九爺的做人:他認為有錢有勢,又那麽有好心的,世界上隻有這麽一個。


    可是他好像還嫌不夠,還老是打莫家的長工那裏打聽那位大腳色的日常生活。隨後又到靠河那些店家裏坐一會,跟別人小聲兒計議一些什麽交換一些什麽。


    他認為一個人隻要把情形弄明白了——什麽事就都不難對付。


    “這迴隻要把唐家的打聽好了……”他嘴角抽動了兩下,很舒服的樣子閉著左眼——給他將來的日子描下一個模糊輪廓。他感到他會呆在一所大屋子裏辦公事,比縣衙門講究到不能比的大屋子。可是他想像不起他怎樣拿著筆桿去弄那些公文:那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裏的玩意,可是他一走進了那裏——就有鬼神差使那麽讓他幹得停停當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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