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餉乏兵單,自己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成敗利鈍不可預計。“臣以丁憂人員,去年奏明不願出省辦事,……此次奉旨出省,徒以大局糜爛,不敢避謝。然攻剿之事,實無勝算。臣係幫辦團練之人,各處兵勇既不能受調遣,外省之餉項亦恐不願供應。雖諭令撫臣供支,而本省藩庫現僅存銀五千兩,即起程一月之糧,尚恐難備。……臣自維才智淺薄,惟有愚誠不敢避死而已。至於成敗利鈍,一無可恃。皇上若遽責臣以成效,則臣惶悚無地。與其將來毫無功績,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時據實陳明,受畏葸不前之罪。臣不嫻武事,既不能在籍終製,貽譏於士林;又復以大言僨事,貽笑於天下。臣亦何顏自立於天地之間乎!”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像曾國藩這樣顧念大局,肯於負責、辦事認真的大員並不多,存亡危急之秋,皇帝還真是不能不指望他。鹹豐也知道,軍情瞬息萬變,坐在紫禁城中的他,並不具備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能力。雖然這道綿裏藏針的奏摺肯定噎得他難受,皇帝也不能不以硃批加以安撫,給自己找個台階下:“知道了。成敗利鈍,固不可逆睹,然汝之心可質天日,非獨朕知。若甘受畏葸之罪,殊屬非是。”58


    清軍連續三年的敗績與大局的危殆,使此時的鹹豐,內心裏湧動著一股戾氣,動輒責罵、懲處臣下。譬如駱秉章,因代屬下的官員緩頰,竟被皇帝降五級留任。59而被曾國藩頂迴去這股火,隨即又發泄到曾國藩的老師吳文鎔頭上去了。吳文鎔(1792~1854),字甄甫,江蘇儀征人。嘉慶二十四年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授編修。累遷侍讀學士、順天學政、詹事府詹事、內閣學士;歷任禮部、刑部、戶部侍郎,外放為福建、江西、浙江等省巡撫,為官清正廉潔。後任雲貴總督,鹹豐三年八月,調任湖廣總督。事情的緣起是,吳與湖北巡撫崇綸,在戰守方略上發生了衝突。九月十八日,太平軍前鋒逼近武昌,崇綸等均赴城外紮營,為吳文鎔所阻。崇綸爭論說守此空城無用,吳文鎔卻認為:“撫臣之必欲出城紮營者,意將乘機逃避,藉口於本在城外,可免失陷城池之罪耳。”60吳因此堅持不允,要求所有官員與城共存亡,並宣稱敢有異議者,必先手刃此人。此後,督撫齟齬不合。吳文鎔是曾國藩的座師,到任後對門生亦寄以厚望,希望曾國藩能帶兵到湖北助己一臂之力。兩人書信往返商定,由曾國藩趕造船隻,雇練水勇,明年正月北上與吳會合攻剿太平軍。61


    崇綸,姓喜塔臘氏,滿洲正黃旗人。以內閣筆帖式充軍機章京,累官侍讀,陝西、直隸道員,雲南按察使、廣東布政使,鹹豐二年任湖北巡撫。崇綸乃小人心性,挾嫌報復,上折劾奏吳文鎔畏葸不前,“臣屢勸督臣派兵攻剿,督臣之意,必將待湖南兩廣並自造各船炮到齊,方可出師。若以數千之旅,惟恐有失,萬不肯行,終日閉城坐守,一籌莫展。”又稱,太平軍“現在楚境者,俱係零星小醜,並有土匪冒名搶劫。長發老賊,實係無多,若派數千官兵,配以現有炮船,水陸夾擊,足資痛剿”。62崇綸的謊言,迎合了鹹豐躁進的心理,故於上諭中稱“崇綸力籌剿賊”,而“吳文鎔閉城坐守”,指名要吳“親率官軍出省督戰”。吳知道受了崇綸的中傷,上折自辯並揭露崇綸,但鹹豐不辨是非,各打五十大板,且強令二人和衷共事:“汝二人厥罪維鈞,負氣詭辭,無恥已極,膽大已極。”63實際上,鹹豐明顯偏袒崇綸,吳上疏坦陳與曾國藩的約定,可孰料其時鹹豐對曾一肚子悶氣,無從發泄,正好遷怒於他,於是仍強命吳帶兵出省迎敵,而以崇綸留城專辦防務。


    吳文鎔無奈,帶兵數千赴黃州布防。曾國藩得知老師被劾後,極為氣憤,力勸吳文鎔“剴切痛陳,備言進剿之不能得力,徒挫聲威;省會防守之不可忽,船炮湊辦之不易集,湘省之辦船,粵東之購炮,皆係奉肅清江麵之旨而來,隻可並為一氣,協力進攻,不可七零八落,彼此無成。逐層奏明,宜蒙俞允。即以此獲咎,而於吾師忠直之素。謀事之臧,固亦可坦然共白於天下。刻下旌從已成行否?如尚未起行,伏望審慎三思,仍駐鄂垣,專重防守”。64但吳文鎔很可能沒有機會讀到這封信了,即便讀到了,吳也未必有他那樣抗辯的勇氣。正月十五日,太平軍主力石貞祥、韋俊、曾天養、林紹璋,水營張子朋部約四萬人,自黃州繞道出堵城清軍大營之後,縱火焚攻,清軍大潰,吳文鎔投水自盡。之後,“崇綸自請出剿,謀脫身走避,文宗燭其隱,不許。會丁憂,青麐65代之,仍命崇綸留湖北協防。又以病乞罷,上怒,撤其職。六月,武昌陷,崇綸先一日出走,逕往陝西。及曾國藩論劾,命逮治。服毒自盡,以病故聞。”


    曾國藩堅持精兵之略,拒絕打無準備之仗,頂住了壓力。風波過後,遂全力投入造船、練勇、籌餉之中。先說造船,曾國藩於此可說是全無經驗,太平軍再犯湖北,湖南告警之際,他甚至打算以木排禦敵。“現擬刻日造排,與之水戰,或可得力。其製排之式,以輕為妙。蓋船高而排低,槍炮則利於仰攻,不利於俯放。又大船笨重不能行,小船晃動不能戰。排雖輕,免於笨,尤免於晃。”67顯然,曾國藩所說的木排的優點,完全出自主觀臆斷,一經試驗,發現木排順流或橫渡尚可,逆水行排則極為遲笨,且“排身短小,不利江湖”。68以之禦敵,不啻兒戲,於是改弦更張,一心造船。可無論造船,練勇,非錢不辦,所以第一位的,又是籌餉。於是在衡州開設捐局,他“在衡極力勸捐,總無起色,所入皆錢,尚不滿萬。各邑紳士來衡,殷殷相勸,奈鄉間自乏此物,莫可如何”。“捐項寥寥,每日僅進錢一二百千”。69他又是個量入為出的人,雖想兌現承諾,練勇六千,但“捐項無幾,不敢多練”。70這種狀況,據說直到郭嵩燾迴湘後,方大為改觀。


    曾文正公始出,提用經費,支絀百端,因議勸捐,曾文正公意難之。(郭)乃以商之益陽周壽山,寧鄉廖子城,皆允諾自請一行。甫及一月,捐得十餘萬金,文正公大喜。黃南坡任鑄炮,私設厘局常德,嵩燾以為此籌餉之一大端,言之駱文忠公(即駱秉章,文忠是其諡號),開辦通省厘捐。自長江梗塞,淮鹽不至,因請借行粵鹽,為粵督所持。又請淮鹽假道浙江、江西,為浙撫所持。會嵩燾赴援江西,途遇販鹽者,經歷賊卡,節節收稅。出示所存稅單曰:此即厘捐章程也。急寓書湖南開辦鹽厘,乃稍添設各卡局。曾文正公辦理軍務,終賴此三項以濟軍食。而湖南亦恃此以為富強之基,支柱東南數省。71


    郭嵩燾提到的厘捐、鹽厘,實即厘金,厘金的徵收關係戰局甚大,故其來龍去脈,有必要略作交待。所謂厘金,就是在水陸交通要道與貿易集市設卡徵收的一種商業稅。以銀兩為單位,其百分之一為厘,這種商稅稅額一般在百分之一左右,故被稱之為厘金。鹹豐初年,戰亂頻仍,朝廷的軍費用度極為支絀。而東南財賦之區多淪為戰場,村鎮殘破,百姓流離,正常的生產亦難於維持,故朝廷傳統的大宗收入——地丁漕糧大大縮水。中央財政對正規軍軍費的撥用都難以為繼,遑論地方,故地方募勇與武裝之經費,全靠自籌。由此,厘金之製,應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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