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曾稱自己好古敏求,所以皇帝效法前賢,“頤情典籍”,也是“好古之美德”。接著筆鋒一轉,指出鹹豐二年廣開言路,要求大臣們將用人行政一切事宜據實陳奏,可臣工們各抒己見之後,“究其歸宿,大抵皆以‘無庸議’三字了之。間有特被獎許者,未幾而斥為亂道之言,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161這幾句話說得很重,幾乎是指責皇帝用心不誠,徒尚文飾。


    第三種流弊就更嚴重了,曾國藩用了很模糊,看似不著邊際的語句,說鹹豐“娛神淡遠,恭己自怡,曠然若有天下而不與焉者,此廣大之美德也”。162其實是一種反諷,意思是說,陛下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獨尊,視眾臣如無物的樣子,看似氣派很大,適足以“厭薄恆俗而長驕矜之氣”。並舉例說鹹豐二年下詔求言,要求臣子們貢獻用人行政的意見;而近來則屢屢宣言,“黜陟大權,朕自持之”,大有幹綱獨斷之意。若這麽一味自大下去,廣大之美德就會變質為自以為是,聽不得不同意見的流弊,會給朝政造成致命的危害。


    古今人情不甚相遠,大率憨直者少,緘默者多,皇上再三誘之使言,尚且顧忌濡忍,不敢輕發苟見;皇上一言拒之,誰復肯幹犯天威?……自古之重直臣,非特使彼成名而已,蓋將借其藥石,以折人主驕奢之萌,培其風骨,養其威稜,以備有事折衝之用,所謂疾風知勁草也。若不取此等,則必專取一種諧媚軟熟之人,料其斷不敢出一言以逆耳而拂心,而稍有鋒芒者,必盡挫其勁節而銷鑠其剛氣。一旦有事,則滿庭皆疲苶遝泄,相與袖手,一籌莫展而後已。163


    奏疏的核心寓意,是希望皇帝不要“自矜”,把臣下的意見不當迴事,“誠恐一念自矜,則直言日覺其可憎,佞諛日覺其可親,流弊將靡所底止。”164奏疏雖措辭委婉,可指摘了鹹豐的行為,等於是批了皇帝的逆鱗。故“鹹豐帝覽奏大怒,捽諸地,立召見軍機大臣,欲罪之,祁寯藻叩頭稱‘主聖臣直’者再,季芝昌亦請恕其愚直,帝意乃解,且深嘉國藩之敢言,命署刑部侍郎。”165“深嘉”其實未必,鹹豐放過他,為的是表現自己的寬宏大度。其後在上諭中,鹹豐完全否定了曾國藩的指摘,表現出了帝王的傲慢:


    曾國藩條陳一折,朕詳加披覽,意在陳善責難,預防流弊,雖迂腐欠通,意尚可取。朕自即位以來,凡大小臣工章奏,與國計民生用人行政諸大端有所補裨者,無不立見施行,……豈遂以“毋庸議”三字置之不論也?伊所奏,……或語涉過激,未能持平;或僅見偏頗,拘執太甚。念其意在進言,朕亦不加斥責。至所論人君一念自矜,必至喜諛惡直等語,頗為切要。自維藐躬德薄,夙夜孜孜,時存檢身不及之念,若因一二過當之言不加節取,採納不廣,是即驕矜之萌。朕思為君之難,諸臣亦當思為臣之不易,交相諮儆,坐言起行,庶國家可收實效也。166


    這樣,曾國藩有驚無險地過了一關。但事情傳出後,卻為他在京師,尤其是在鄉裏贏得了一片讚譽之聲。“自此疏之上,曾國藩忠直之聲乃大著,天下想望風采矣。”167一道犯顏直諫的奏疏,何以會有如此反響,這就不得不由當時報喜不報憂的官場風氣說起了。


    康雍幹三朝,為了鞏固滿族對中國的統治,除不斷加強皇權外,在懷柔籠絡漢族士大夫的同時,朝廷也對所有不馴服者實行思想言論上的鎮壓,即眾所周知的文字獄。皇帝高度集權的後果是臣子主動性的喪失,思想鉗製也必然會斫喪文化學術的生機,催生政治的腐敗。上上下下、四麵八方一派歌功頌德之聲,但卻聽不到來自現實的真話,是政治腐敗的重要表徵。幹隆末世與嘉慶、道光兩朝,朝廷上盛行的就是這麽一種風氣。道光一朝,先後出任首輔的曹振鏞、穆彰阿、潘世恩等,在皇帝麵前,都是些自甘平庸,奉命惟謹,“多磕頭,少說話”的角色。


    曹中堂(即曹振鏞)168當國,始嘉慶末年,至宣宗(即道光)朝特見委任,而性模稜,終身無所啟沃,入對但頌揚而已。又最忌士之有能者,稍出己上,必排擠之使去。本朝家法,政無大小皆由宸斷。至宣宗嗣位,尤慮大權旁落,必擇謹善之士使之佐治,故一時才臣半遭廢斥,而與曹有水乳之合。有識者每仰屋竊嘆,以為三十年後,才與財皆盡矣。……至曹死,穆、潘169兩相國相繼枋政,用人行事,一尊其轍,升達者非夤刺(拉關係)即疲苶,170士風既變,國事遂日非。171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中樞如此,則京師與地方官場的風氣不問可知。當時有個叫沈垚的浙江人,在京師官宦人家坐館,曾對親眼目睹的官場風氣,做過這樣的描述:“都下無一事不以利成者,亦無一人以真心相與者。”又雲:“垚居都下六年,求一不愛財之人而未之遇。”“中朝貴人取給於方麵(指外省封疆大吏),方麵取給於州縣,州縣取給於小民,層層剝取,即層層護持。都下衣冠(士大夫之別稱)之會,無有一人言及四方水旱者。終日華軒快馬,馳騁於康莊。翰林則謁拜閣師,部郎則進謁台長。公事則胥吏持稿,顧名畫譜;私退則優伶橫陳,笙歌鼎沸。其間有文雅者,亦不顧民生之艱難,惟有訪碑評帖,證據瑣屑而已。”172


    舉朝如此,個人隻能隨波逐流,難得有所作為。曾國藩的京宦生涯,也是這麽過來的。他升任侍郎後,“勤於供職,署中辦事無虛日”,173但大都是些等因奉此之類的公事,“繁俗而無補於國計民生”,他甚至對朋友們戲稱自己像隻寄生於官場的虱子。174這種庸庸碌碌的生活,加上頑癬等病痛的折磨,幾次使他萌生退誌。但朝廷發生的一件大事,又振作起他的精神。


    道光三十年正月,老皇帝旻寧去世,皇四子奕訁寧即位,年號鹹豐。新皇帝年方20,所為卻令人刮目相看。登基伊始,下詔求言;不久後又一下子扳倒了老皇帝最為寵信的領班軍機大臣、大學士穆彰阿。穆彰阿(1782~1856),字鶴舫,姓郭佳氏,滿洲鑲藍旗人。嘉慶十年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授檢討。累遷少詹事、各部侍郎、內務府大臣、左都禦史、理藩院尚書、漕運總督、諸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大學士等職,道光七年入軍機處。鴉片戰爭時,“穆彰阿當國,主和議,為海內所叢謗。上既厭兵,從其策,終道光朝,恩眷不衰。自嘉慶以來,典鄉試三,典會試五,‘凡覆試、殿試、朝考、教習庶吉士、散館考差、大考翰詹,無歲不與衡文之役。國史、玉牒、實錄諸館,皆為總裁。門生故吏遍於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時號稱‘穆黨’。”175曾國藩自己,雖然並未阿附穆彰阿,可論起來也是他的門生呢。


    大臣門生故吏遍天下,對於皇權專製而言,本身就是件很遭忌的事情。所以新皇帝即位,為了掃清行政障礙,樹立威信,每每都會整肅前朝的權臣。道光三十年十月(鹹豐雖已即位,但在道光去世的當年仍沿用其年號),鹹豐忽然下了一道詔書,罷了穆彰阿的官,罪名是:“保位貪榮,妨賢病國。小忠小信,陰柔以售其奸;偽學偽才,揣摩以逢(迎)主意。”176但舉出的事例,就有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譬如說潘世恩薦用林則徐,穆彰阿說林身體不好,赴廣西剿匪身體怕承受不了,鹹豐罵他是“偽言熒惑,使朕不知外事,罪實在此”。其實穆彰阿說的是實話,林則徐果然病死在赴廣西的路上。至於庚子年(1840)主張與洋人議和,是他看出道光不想打下去,逢君之好的舉動。說他“揣摩以逢主意”,則有之,而責任實在於道光,他不過是按照皇帝的意圖行事而已。可在當時,朝野上下都同情林則徐,在心裏認定了他是欺君誤國的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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