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曾國藩的官位升遷,其進德修業亦漸漸讓位於公務,“人事日多,觀書之時日少。”公務之餘則讀書習字,訪友拜客,談詩論文,相約逛廠肆購書,瑣碎凡庸,了無建樹,日子一天天在平庸中流逝。道光二十五年,在給好友劉蓉的信中,可以看出其抱負已經現實了許多:“仆之所誌,其大者蓋欲行仁義於天下,使凡物各得其分;小者則欲寡過於身,行道於妻子,立不悖之言以垂教於宗族鄉黨。其有所成與,以此畢吾生焉;其無所成與,以此畢吾生焉。”112頗得孟子“得誌,澤加於民;不得誌,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113的真義。


    孔子雲:四十不惑。道光三十年,曾國藩年近不惑,心誌已定。他在京師生活了十二年,隨著閱歷的增長,於學問、事業、人生均有了自己的定見,無論何等光怪陸離之潮流時尚,都已不再能夠迷惑他。對比他初入翰苑時好譽、好名、爭勝之心理,其心態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是年,在迴復老友馮卓懷的信中,可以看到他此時在學問修養上的新境界:


    蓋君子學道,尤病於近名。人稟氣於天地,受形於父母,苟官骸得職,作事有倫,雖一字不識,闃寂無聞,於我乎無損也。雖著述萬卷,譽滿天下,於我乎無加也。世士不察,乃欲舍此之由,急彼之鶩,校經,則漢宋分門;論文,則奇偶異幟;小學、金石、算術、輿地之事,名目既繁,風尚日新,窮年而殫日,悴力而敝身,則足以熾其好名爭勝之私已矣。豈篤於為已者哉?


    仆之往歲,亦嚐馳逐眾說,昏庸作輟,百無一成,窮而思返,恍若有悟。乃知德行未尊,則問學適以助長;德行既尊,然後吾知識少焉而不足恥,多焉而不足矜。周公之材藝,孔子之多能,吾不如彼,非吾疚也;若其踐行盡性,彼之所稟,吾亦稟焉。一息尚存,不敢不勉。是以邇日業術雖無寸進,而心誌大定,窹寐安恬。114


    錢穆先生所著《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立論精審,概括確當,洵為名著。我們可以用他的評價,為曾氏之學術作一總結:曾國藩“能兼采當時漢學家、古文家長處,以補理學枯槁狹隘之病。其氣象之闊大,色蘊之宏豐,更非鏡海諸人齗齗徒為傳道、翼道之辯者所及。則滌生(即曾國藩,滌生為其字)之成就,不僅戡平大亂,足以震爍一時,即論學之平正通達,寬閎博實,有清二百餘年,固亦少見其匹矣。”115


    曾國藩的京宦生涯中,值得一提的另一件事,就是他在京師遇合的幾位朋友,日後,這些人相繼在其事業的不同階段發生著重大的作用。


    第一個人是江忠源。江忠源(1811~1853),字常孺,號岷樵,湖南新寧縣人。家世業儒,父祖坐館授徒於鄉裏。忠源少時“英達過人。早歲能文章,好讀經世書”。成人後,“猿臂長身。目奕奕有神,顧盼磊然。與人交披肝瀝膽,終始不渝。尤愛才服善,聞人孝友節義事,務成就闡揚之。廓達大度,開誠示人,而見義勇發其所必為,雖險阻鬱塞,眾人孑孑環顧驚疑,公不為動。”116道光十七年,江以拔貢領鄉薦,與郭嵩燾為丁酉同年,此後兩人屢赴會試不第。科舉定製,每六年一次,從三科會試不中的舉人中,選任官員,一等的用為知縣,二等授予教職,俗稱“大挑”。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即為大挑之年,郭、江相繼赴京備選。嵩燾入京,下榻於內城碾兒胡同曾家,據他迴憶,江即經由他與曾國藩相識。117曾、江“以學行相切磨”,118成為知己。此番大挑,郭嵩燾、馮樹堂與江忠源都落選了,心情之落寞,可想而知。但江忠源之為人處事,卻使其聲名大震,令曾國藩欽佩不已。當時有一大批時乖命蹇的舉人羈旅京師,會試不第,大挑又不得,多有貧病潦倒者。


    陝西舉人鄒興愚,故籍新化,於公(即江忠源)為鄉人。公以其溫雅士,厚遇之。興愚病羸,咳血,又貧無僕從。公襥被就其居,為經理醫藥。數月,興愚竟死。時君所嚐受業者鄧鶴齡,湘鄉舉人,亦病咳血,垂殆。公既為棺殮興愚,屬其族人鄒溥霖送歸陝西,而身護鶴齡南歸。鶴齡尋卒,公又為任棺殮,而致其喪湘鄉。當是時,公義聲震京師,人以得一識公為幸。其後同年生曾如礲死京師,公又為其歸喪。119


    江忠源所為,大有古代俠義君子之風,於朋友之道,至為難得。所謂“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裏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歟?君子人也。”120曾國藩以同鄉之誼,亦曾對鄒、鄧二人施以援手,或經理後事,或幫襯路費,但論起江忠源所為,還是嘆服不置。


    湘鄉鄧鐵鬆(即鄧鶴齡,鐵鬆為其字)孝廉於八月初五出京,竟於十一日卒於獻縣道中。幸有江岷樵(忠源)同行,一切附身附棺,必誠必信。此人義俠之士,與侄極好。今年新化孝廉鄒柳溪(即鄒興愚,柳溪為其字)在京久病而死,一切皆江君料理,送其靈櫬迴南。今又扶鐵鬆之病而送其死,真俠士也。扶兩友之柩行數千裏,亦極難矣。121


    當時天下承平,舉世昏昏,而忠源來自民間,深知地方積弊,於即將到來的變亂頗有先見之明。“嚐從容語國藩:‘新寧有青蓮教匪,亂端兆矣!’既歸二年,而復至京。餘戲詰公:‘青蓮會匪竟如何?何久無驗也?’公具道家居時,陰戒所親,無得染彼教。團結丁壯,密繕兵仗,事發有以禦之。逮再歸,而果有雷再浩之變。公部署夙定,一戰破焚其巢。誘賊黨縛再浩,磔之。”江忠源以此功被朝廷賞戴藍翎,以知縣選用。道光二十九年,江到京候選,“又語國藩:‘前事雖定,而大吏姑息,不肯痛誅餘黨,難猶未已。’逾年,而復有李沅發之變。又逾年,而廣西群盜蜂起,洪秀全、楊秀清之徒出,大亂作矣!”122


    江忠源被分派到浙江補用,在捕盜、賑災諸事上勇於任事,清正廉明,大得民心,也深獲曾國藩座師、時任浙江巡撫的吳文鎔的器重。派他署任秀水知縣,很快又實授麗水知縣。鹹豐元年,曾國藩薦江於朝廷,奉旨赴部引見。未成行,聞父喪丁憂迴籍。一年多後,兩人再會於湖南時,江忠源已是首創楚軍,歷經大小數十戰的名將了。曾國藩初練湘軍,原是想交給江忠源統帶作戰的,可見他對江氏的信任倚畀之深。


    第二個人是胡林翼,他對曾國藩後來事業的影響,還要大於江忠源。胡林翼(1812~1861),字貺生,號潤芝(又號詠芝),湖南益陽縣人。父胡達源是嘉慶二十四年乙卯科探花(一甲第三名),累官為詹事府少詹事。達源“學宗宋儒,林翼少時,即授以性理諸書”。123胡自幼聰慧,“少負才氣,不甚措思也。為文操筆立就,旁通曲暢,自達其誌。”124道光十五年(乙未)舉鄉試,次年聯捷(鄉會試連續中第稱之為“聯捷”)。胡父為四品京堂,嶽父是當朝名臣、兩江總督陶澍,堪稱世家子弟。胡小曾一歲,卻早一科成進士,科考之途,比曾國藩順利。但在仕途上,卻不如曾國藩幸運,早早遭遇了蹉跌。


    道光二十年秋,胡林翼奉旨出任江南鄉試的副主考,卻因主考文慶攜人入闈閱卷,吃了掛落。作為副主考,他擔了失察的責任,降一級調用,125旋丁父憂迴籍守製。由紅翰林而連遭降級、喪父的打擊,胡之侘傺消沉,可想而知。服闋後,他並未銷假復出,而是“杜門不出,終日書卷翰墨自娛,……知心(朋友)至,相與放蕩形骸,流覽山水。春秋佳日,獨從一奚奴散步鄉村,與野老談稼穡忘歸,道旁之觀者不知其曾踐清華也。”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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