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曾氏家書中,其經濟上的拮據可以略窺一斑。曾氏授職翰林院檢討後,有了份固定的俸祿,可轉過年來,在給祖父星岡公的家信中,已流露了危機感:“孫等在京別無生計,大約冬初即須借帳”,“孫此刻在京光景漸窘。然當京官者,大半皆東扯西支,從無充裕之時,亦從無凍餓之時。家中不必繫懷。”3在給父親的信中則雲:“男目下光景漸窘,恰有俸銀接續,冬下有望外官例寄炭資,今年尚可勉強支持,至明年則更難籌劃。借錢之難,京城與家鄉相仿,但不勒追強逼耳。”4


    翰林院是朝廷儲備人才的所在,清而不要,俸祿雖低,可前程看好。日後一旦起用,外放為府道,內用為京卿,往往不幾年即可擢至方麵或京堂大員。債權人不擔心收不迴錢來,自然不會逼債。俸祿、借貸而外,京官們的額外收入尚有年節三敬,是地方官員用以拉關係,聯絡感情的贈銀,多少取決於雙方的地位與關係。曾國藩此時乃官場新人,資望全無,所以他所寄予希望的“炭資”(即炭敬),不啻為畫餅充飢。


    六月,曾氏有了一項可供挹注的財源。身為鄉黨的他,接手了長沙府會館的財務。會館每月有大錢十五千文的房租收入,而“此項例聽經管人支用,俟交卸時算出,不算利錢。”5有了這筆可以暫時挪借的錢,他的境況大有改善。到了八月,曾國藩遷居繩匠胡同(今宣武門外菜市口胡同),居所寬敞了許多,可房租也增至月二十千(相當於十兩)。所以到了年關,他還是得借貸五十兩,加上挪借會館的六十千錢,當年還是背了八十兩銀子的債務。


    下一年(道光二十二年)的光景仍不樂觀。四月,債務已增加到二百兩,而九弟曾國荃返鄉的數十兩川資,自然要由他籌借。冬天雖有了五十兩炭敬收入,可收不抵支,饑荒越拉越大,曾國藩在年終家信中不由感嘆:“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該帳尚不過四百金,然苟不得差,則日漸緊矣。”6曾國藩這裏所說的“得差”,指的是外放學差。近人何剛德《春明夢錄》中對此有一則說明:


    從前京官,以翰林為最清苦。編檢(即翰林院的編修、檢討)俸銀,每季不過四十五金,所盼者,三年一放差耳。差有三等,最優者為學差(即外放為各省學政)。學差三年滿,大省分可餘三四萬金,小亦不過萬餘金而已。次則主考,主考一次可得數千金,最苦如廣西,隻有九百金。若得鄉、會(試)房差,則專恃門生贄敬,其豐嗇以門生之貧富為轉移,大率不過三百金上下,亦慰情勝無耳。7


    次年,曾國藩迎來了仕途上的轉折。三月大考詹翰,一百二十七人中,他名列二等第一名(一等僅五人,故曾國藩實是第六名),授任翰林院侍講,連升四級。此番大考名列前茅,是其仕途轉折的一大關鍵,引見時皇帝對他印象深刻。到了五月,他終於得到了為所有翰林期盼的外差,出任當年四川鄉試的主考。這也就意味著,四川本屆正副兩榜七十四名舉人都是他的門生,門生於座主,例有饋送,所以這一趟外差下來,曾國藩得銀千兩,大大紓緩了他的窘困。“四川差竣,得俸千金寄家,為饋遺族姻之用。”8六百兩為家中完債零用,四百兩饋贈親戚。居官四年,難得接濟家用,奉老人甘旨。9國荃還鄉時,他隻能捎迴區區十兩銀子,作為“堂上六位老人吃肉之資”。10這一千兩銀子,終於成就了他孝敬父祖,周濟親友的夙願。“男自四川歸後,身體發胖,精神甚好。”11其心情之快樂與舒暢,可以想見。


    翰林院侍講為從五品,歲俸增加了十幾兩,可曾家吃飯的人也添了許多。入京以來,添了三個女兒;兒子紀澤到了進學的年紀,要立家塾,請先生;親友外加男女僕婦,“寓中用度浩繁,共二十口吃飯,實為可怕。”12添丁進口,房子也不夠住,於是搬到前門內碾兒胡同,住房二十八間,月租三十串京錢(約合十五兩銀子)。身份高了,出門以馬車代步,起初僱車,自七月起,自養車馬,每年須花費上百兩銀子。年底補轉侍讀,但品級相同,還是從五品。次年,兩個兄弟國潢、國華聯袂進京求學,衣食住行及學習考試的費用,作為大哥的他,自然要全力負擔。這樣,曾國藩的家累仍很重。


    轉過年來(道光二十五年),曾國藩在仕途上仍是順風順水。三月派任會試同考官,五月升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六月即轉補為左春坊左庶子。詹事府自古為輔佐儲君的衙門,清代自雍正以後不立太子,所以詹事府的職任成了閑曹。“諸官毫無所事,不過如翰林院為儲才養望之地而已。”13左右庶子均為正五品,年俸增加不到六兩銀子,可卻是仕途中極為關鍵的升轉站,到了這個位置,意味著高層的大門就要對他敞開了。年底,他被補任為日講起居注官,同時直文淵閣事,成為皇帝身邊的文學侍從之臣。


    但疾病卻伴隨升遷而來。道光二十五年春天,他忽然罹患了一種頑症,“自頭麵以達身體皆見癬斑,靡之有癢,搔之見灰。醫人閱數十,銀錢靡數百,洎無成效。”14此症時愈時犯,時輕時重,伴隨了他後半生,從症狀判斷,應該是牛皮癬。疾病最能消磨人的銳氣,以致好長一陣子,折磨得他“頹散萬狀,擱筆不為一字,束書不觀一頁”。15


    道光二十七年三月,又是三年一次的大考,曾國藩仍居上遊,名列二等第四名。“詞館人員,不數年驟擢卿貳者,類皆大考前列所致。”16果然,到六月,曾國藩便一躍升任二品大員,以內閣學士兼任禮部侍郎。對此,他驚喜之外亦頗感自豪:“湖南三十七歲至二品者,本朝尚無一人。”17隨後他又被派任為教習考試的總裁,成為該闈百餘名中式者的座師,18僅門生們的贄敬銀,就收入了二百餘兩。19


    在湖南籍的京官中,隨著曾氏的資望漸高,“同鄉有危急事,多有就男商量者,男效祖大人之法,銀錢則量力佽助,辦事則竭力經營。”20摯友劉傳瑩,還鄉後病死,曾國藩收檢校刻其遺著,買石刻碑托送墓地。又有同鄉舉人鄒興愚,會試不售,貧病而死,全靠朋友料理後事;曾國藩撰寫墓誌,並代為買石勒銘。朝廷因水旱災害蠲免地方錢糧,發放賑濟的恩旨,所涉及省份的京官,例當具折謝恩。曾國藩仕途光明而又急公好義,大受同鄉的推重,故自道光二十六年起,凡湖南籍京官的謝恩折,都由曾氏領銜。此時的曾國藩,官居二品,負一鄉之望。從當年那個初涉京師,一身土氣的青年,走到這一步,不過十年,仕途之順,出人意表。侍郎,相當於今天的副部長,位列京堂,曾氏從此的身份就是朝廷的大臣了。每年的俸銀加飯銀,共計四百兩銀子,家境紓緩了不少。“公官京師十年,俸薄不給於用,取資稱貸;及官侍郎,每歲以其所得俸銀數十兩為高堂甘旨之奉,兼以周濟族戚之貧者。”21可升官後,“應酬較多,用費較廣”,還舊帳,借新債,仍是擺脫不了寅吃卯糧的局麵。年終歲尾,積欠的債務仍接近一千兩銀子。居京八年,曾國藩早有歸鄉省親的打算,無奈手頭拮據,竟不能成行。祖父病重,他隻能要兄弟們返鄉看顧。在家信中,他透露的想法是,若能外放為一任學政最好,三年任滿,即可歸家省親。退而求其次,或派任為外省主考,能解決旅費問題,也可就便歸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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