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整日,院裏的雪掃了幾遍,轉眼間,又積了厚厚的一層,一支紅梅從牆角悄悄伸出,大雪蓋住了殷紅的梅瓣,卻藏不住那清幽的香味。


    東屋的窗下,小葉子坐在暖爐旁借著亮光做鞋,這時,窗子被推開一條細縫,一個雪團砸在小葉子的身上,她唬了一跳,抬頭望去,隻見一個翩翩少年正嘴角含笑立在窗前。


    “禦哥兒,你家來了。”小葉子看到來人,臉上一喜,她站起來,問道:“幾時迴來的,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


    兩人隔著窗子說話,沈禦笑眯眯的迴道:“一早就到了,在外轉了一圈才迴到府裏,剛才已去見過爹和娘。”


    外麵風雪頗大,小葉子看到沈禦臉頰凍得微紅,便招唿他進屋,嘴裏嗔道:“這麽大的雪,到家還不早些迴來,又去哪裏野了?”


    話是這麽說,小葉子卻心知禦哥兒長大了,總免不了要結交三五個好友,此時,沈禦已走進裏間,他就算被責罵了也不惱,臉上仍舊帶著笑,進屋後,自在小葉子原先坐的那張軟榻上落座,又撿起她做得那雙鞋子左右看了看,笑道:“你最不耐煩做這些女紅,如今也學起來了?”


    外麵飄著大雪,屋裏卻暖意融融,小葉子給沈禦倒了一杯茶,無奈說道:“誰叫我是個女兒家呢,往後嫁到別人家,捉不住針拿不住線,豈不是叫人家挑我的理?”


    今年秋天,她的婚期定下了,男方是柳翰林的孫子柳觀,這些年,沈拙陪著顧三娘長住酈縣,家裏幾個孩子,除了在外求學的沈禦,小葉子和虎哥兒一直陪在沈氏夫婦身旁,隻是每年都會在京裏小住一些時日。


    今年上元佳節,小葉子正好在京裏,早前,她和幾個交好的姐妹已約好外出看燈,這些閨閣小姐乘著船,一路沿著護城河觀賞花燈,倒也十分歡樂,不想遊玩到中途,她們的船和一艘三層的樓船擦碰,樓船大得多,將她們的船撞得一歪,幸得有隨行的婆子媳婦看護,幾個小姐除了有些受驚,卻是並無大礙。


    隻是,那船撞了她們,也不曾有人過來賠禮道歉,徑直就想劃走,小葉子氣不過,指揮著她們的船橫上去攔在前麵,那樓船雖大,到底也不敢當真撞上去,畢竟天子腳下,又是上元佳節,鬧出了人命,可不是好頑兒的。


    彼此一問,打聽得樓船上都是京裏各府的王孫公子,也是趁著今夜出門遊玩,至於那些公子們,聽說他們撞的船,裏麵坐的都是世家小姐,紛紛探出頭來看熱鬧。


    此次受了衝撞,險些生出事故,樓船做東的吳王世子不肯道歉,反倒將小葉子奚落了一頓,小葉子免不了與吳王世子理論一番,她自小隨著沈拙一起讀書,雜學旁收的書本也看了不少,訓斥人時頭頭是道,把個吳王世子辯得啞口無言。


    樓船上的公子們暗自取笑小葉子牙尖嘴利,不是個好相與的,偏偏在座的柳觀卻看直了雙眼,就此害上相思病。


    小葉子雖說隻是沈拙的養女,不過沈家待她視如己出,在蔣府時,她時常隨著吉昌公主出入宮廷侯府,身份與柳觀倒也相配,柳觀一副非卿不娶的模樣,那柳家隻得派了官媒上門求親。


    起初顧三娘還舍不得,一來是擔憂柳家規矩嚴謹,小葉子受不得拘束,二來酈縣與京城相距甚遠,她若是遠嫁京城,她們母女之間走動不便,誰知柳觀不死心,竟獨自追到酈縣,每日借著求教學問的名義登門拜訪沈拙,他這般誠心誠意,又長得一表人才,據說學問也是一等一的好,顧三娘漸漸被打動,總算是點頭應下這門親事。


    沈柳兩家定親後,官媒算了明年二月初八的好日子,是以自打入秋,小葉子就留在家裏安心待嫁。


    沈禦在外求學,隻是隱約聽說京裏柳家的公子在追求小葉子,並不知其中詳情,等到他得知兩人已經定親,秋季早已過了,彼時學裏還未放假,沈禦接到家書一語未發,隔日,他照常上學,隻待放了假,這才收拾行囊趕往京城。


    小葉子像小時候那樣坐在沈禦身旁,她拿起針線,一邊做著活計一邊說道:“放了假就早些迴來,等我出了門子,家裏就剩爹娘還有虎哥兒,有你在他們身邊,多少能熱鬧一些。”


    沈禦聽完她這些話,手指在臉上刮了幾下,取笑道:“羞不羞?還沒出門子呢,就想著嫁人後的事情。”


    小葉子飛快的瞪了他一眼,半羞半惱的的說道:“沒規沒矩,我還是不是你姐姐了?”


    沈禦神情一沉,眼底的笑意也褪去幾分,隻不過小葉子恰好低下頭,故此並未留意到他的失神。


    屋裏靜悄悄的,誰也沒有說話,過了半晌,小葉子手裏的鞋子做好了,她打了一個結,低頭咬斷線,並把鞋子塞到沈禦的懷裏,說道:“穿上試一試。”


    沈禦有些詫異,他道:“給我做的?”


    舉凡是出閣的女兒家,總要給夫家的人送上一些針線活,以彰顯自己的本事,因此沈禦還隻當她這是給未來夫君做的,不想她這雙鞋是做給他穿的。


    “我給家裏每人做了一套衣裳鞋襪,橫豎你和爹娘還有虎哥兒不會嫌棄我。”想到這裏,小葉子笑了笑,她又說道:“隻是我這手藝不好在柳家人前獻醜,送給他們家的針線活兒,都是小月嬸娘給我備下的,這些婦人家的細致活兒,等我日後嫁過去再慢慢學罷。”


    沈禦見此,拉過她的手掌細細看了起來,他見她手上磨起的薄繭,皺眉說道:“在家做姑娘時,咱們家都沒人逼著你做針線活,何苦嫁人後還要吃這苦頭呢。”


    小葉子抽迴手,她說:“這是婦人家的本份,我若是不會,別人隻會編派娘沒有教好我,如今我倒後悔那時沒有跟著娘多學一學。”


    她料理家事是一把好手,唯有針線活上很不開竅,等到稍微長大了一些,又和顧三娘分開了幾年,因此這針線手藝越發不精,沈禦胸口微微有些發悶,似乎是不舍得她勉強自己。


    小葉子看他默不作聲,笑道:“換上罷,讓我看看合不合腳。”


    沈禦垂下目光,隨後一聲不吭的換上新鞋,又起身走了幾步,小葉子眼見大小合適,笑道:“我的眼力果然不錯。”


    屋裏的有些沉悶,小葉子和沈禦一起長大,自然知道他在賭氣,為了打破這氣氛,她隨口起了一個話頭,說道:“你去見誰了?”


    沈禦臉上鬆動幾分,他笑了笑,看著小葉子的眼睛,說道:“你猜一猜。”


    “這真是奇了,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如何猜得出來。”


    “還能有誰,柳公子呀!”沈禦故意笑了幾聲,又說:“你知道我看到甚麽了?”


    小葉子聽到他口中的名字,臉上飛來一抹紅霞,她見沈禦賣起關子,瞪著他說道:“你愛說不說!”


    她輕哼一聲,低頭整理自己的針線笸籮,沈禦豈有不明白她的心事,他靠在榻上,雙手枕在腦後,甚至還翹起二郎腿,不緊不慢的端著茶盅吃茶。


    “你真的不想知道麽?我走的時候,柳公子還托我給你帶話呢。”


    他嘴裏說著這些話,卻偏不告訴小葉子柳觀給她帶了甚麽話,小葉子臉皮發紅,又見沈禦這副悠哉散慢的樣子,氣得牙根發癢,她一把脫下他腳上的新鞋,罵道:“鞋子還我,我扔了也不給你。”


    說罷,她當真打開窗戶,把手裏的鞋子扔到雪地裏。


    “哎,這就生氣了。”沈禦顧不得說話,他光著腳,連忙跑出去找鞋,過了小片刻,這才見他重新迴到裏間,小葉子臉上氣唿唿的,拿背對著他。


    沈禦看她真的發惱,總算不再撩撥她了,又不停的賠著罪,直到小葉子臉上的怒意消了,這才說起今日看到柳觀的事。


    “我聽聞京裏的公子們圍爐賞雪,其中也有柳公子,心裏好奇,便帶著小廝一起去湊熱鬧,起先他還不知道我,事後經人引薦,這才得以相識。”


    小葉子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們都說了些甚麽?”


    她和柳觀見過幾麵,不過未曾說過話,隻是聽爹娘說到他人品端正,是以想起這未來的夫君,難免有些心頭亂撞。


    “彼此問了表字,又說起讀書學問之事,後來賞雪做詩,我胡亂聯了幾句應景,倒是柳公子,端的是文采出眾,最難得是個謙虛有禮的,眾人無不服他。”


    聽他說完,小葉子的眉眼慢慢帶了笑意,她低頭默默沉思,沈禦看她不語,便蹲在她的麵前,看著她的雙眼問道:“你在想甚麽?”


    小葉子想了一下,她說:“爹娘說他很好,他們二老看人的眼光必須錯不了,隻不過想到要嫁人,我心裏總歸有些擔憂,如今就連你也說他很好,我這心可算是能徹底安定下來了。”


    沈禦眼光一柔,他握著小葉子的手,久久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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